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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第四十章 流浪的人兒

  在上一章我講述了的家庭,在回到白金漢街當晚,我們又就此很認真談論了一番。姨奶奶對那家人很掛念,談話後,她抱著雙臂,在屋裡來回走了2個多鐘頭。她格外激動時,就總這麼走來走去,而她這種踱步的時間就可表示她激動的程度。這一次,她是這樣不安,竟感到有敞開臥室門的必要,這樣她就可以從這間臥室的牆一直走到另一間臥室的牆了。狄克先生和我靜靜坐在火爐旁,她則沿著這定下的路線,邁著不變的步子,依著鐘擺一樣準確的規律,不斷地走進走出。

  狄克先生外出就寢後,就剩下姨奶奶和我了,這時我便坐下給那兩位老小姐寫信。這時,姨奶奶走乏了,照例折起衣裙,在火爐邊坐下。可她不像往常那樣把杯子端在膝蓋上坐著,而把杯子放在爐架上。她用右臂支著左胳膊肘,左手則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每次,我從我正埋頭寫的信上抬起眼來,總遇到她的眼睛。「我的心情很平靜,我親愛的,」她總點點頭叫我安心,並這麼說道,「不過,我有點不安和憂慮。」

  在她上床前,我由於太忙,竟沒注意到她並沒有動用爐架上的混合劑(她就是那麼稱那東西的)。我敲門告訴她我這一發現時,她比往常更慈祥地來到門前,可是她只說:「我今天晚上沒心情吃它了,特洛。」然後搖搖頭又進去了。

  早晨,她看了我給那兩位老小姐寫的信,她表示同意。我把信發出。再沒別的事可做,只有儘量耐心地等待回信了。一個雪夜,我從博士家往回走,仍然還處於這種期待的狀況中,那時我已這麼期待了幾乎一個星期了。

  那一天冷極了。一場刺骨的東北風已刮了一些時候,現在風和白晝一起沉下去了,開始下起了雪。我記得,雪大片大片地下,不斷地下,積得很厚。聽不出車輪聲和腳步聲了,仿佛街上鋪了厚厚一層羽毛。

  在那樣一個夜裡,我自然走最近的路回家。最近的路就是穿過聖馬丁教堂巷。使那地方得名的那教堂當時所占的面積比較小些;由於空地不多,這條巷子彎彎曲曲地通往斯特蘭街。經過立著圓柱的臺階時,我在拐角處看到一張女人的臉。那張臉也朝我看看,然後就從那條窄窄的胡同走了,看不見了。我認得它。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它。可我記不起是在哪裡了。因為它,我產生了一種聯想而心有所觸。可是看到它時我正在想著別的什麼,所以那聯想就變得混亂了。

  在教堂的臺階上,有一個佝僂的人影,這人正把背著的東西往雪地上放並加以整理;我在看見那張臉的同時也看見了這人。我不覺得我在驚詫中曾停下來,可是,當我往前走時,不管怎樣,他站了起來,轉過身朝我走來。我和皮果提先生面對面站住了。

  這時,我記起了那張臉。那是馬莎,那天晚上在廚房裡,愛米麗就是把錢給她的。馬莎·恩德爾——漢姆這麼告訴我來著,就是拿所有沉入海底的珍寶來換,他皮果提先生也不願看到他的外甥女和這女人在一起。

  我們親熱地握手,一開始我們誰也說不出話來。

  「衛少爺!」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看到你我就高興,少爺。碰見得好呀,碰見得好呀!」

  「碰見得好呀,我親愛的老朋友!」我說。

  「我本想今晚去找你,少爺,」他說道,「可我知道你姨奶奶住在你那兒——因為我去雅茅斯時到你那裡去過——我就怕太晚了。我應該在明天離開前,一大早去看你呢,少爺。」

  「又要走?」我說道。

  「是呀,少爺,」他耐心地搖搖頭說道,「我明天走。」

  「你剛才要去哪兒?」我問道。

  「嘿!」他抖著他長髮上的雪說道,「我要去一個地方過夜。」

  在那時,有一個馬廄的院子,其側門可通金十字架旅店;那家旅店於我是很值得紀念的,因為和他的不幸有關。這院子就在我們站著的地方對面。我指了指那個門,挽起他胳膊走去。馬廄院外有兩、三家酒店開著門,我朝一間看去,裡面很空,爐火紅紅的,我就帶他進了這家。

  在燈光下我看他,我看出不僅他的頭髮又長又亂,他的臉也被陽光曬得黑黑的。他的頭髮比以前白,臉上和額上的皺紋比以前深,在各種天氣下有走漂泊的經歷給他打上了烙印,可他看上去很健康,像一個心懷堅定目的的人,沒什麼能使他疲乏。他把帽子上和衣上的雪抖落,我則在這時暗自作上述的觀察。當他背朝我們進來的門口,面對我在桌邊坐下時,又伸出粗糙的手和我熱情的握手。

  「我要告訴你,衛少爺,」他說道——「我去過的所有地方和我聽到的所有的話。我走了很遠,但我們聽到的很少;不過,我都要告訴你。」

  我打鈴叫了一種熱的飲料。他不肯喝比麥酒更強烈的東西。麥酒端上來放在火上熱時,他坐在那裡思索開了。他的表情是一種純淨凝重的嚴肅莊重,使我不敢加以驚動。

  「當她是個小孩的時候,」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時,他抬起頭說道,「她常對我談許多有關海的事,談到豔陽高照下海水藍藍的港口。我那時想,也許她父親是淹死的,所以她才老那麼想。我不懂,你知道,也許她相信——或者希望——

  他已經漂到那種四季花開、一片光明的國土上去了。」

  「這可以說是一種幼稚的幻想。」我接過來說道。

  「當她——失蹤時,」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心裡就想,他准是帶她去那些國家。我心裡明白,他一定對她大談那些地方的好處,她會怎樣在那裡成為夫人,他怎樣先用這類話使她聽從他。我們見了他母親後,我就確知我猜中了。我經過海峽去法國,在那裡登岸,就像我是從天上掉下去的一樣。

  我看見門動了一下,雪飄了進來。我看見門又動了一點,一隻手輕輕伸進來插在那兒,使門關不上了。

  「我找到一個英國人,一個有權勢的人,」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告訴他我正在找我的外甥女。他給我辦了一些通行必需的文件——我不太清楚那叫什麼——還要給我錢,不過我婉謝了。為了這事,我真感謝他!『我已在你去之前寫了信,』他對我說道。『我還要對許多去那兒的人說,對許多當你一個人去遠處時會認識的人說。』我盡可能地謝謝了他,然後就穿過了法國。」

  「就你一個人,而且步行?」我說道。

  「大部分是步行,」他答道。「有時和去市場的人一起搭貨車,有時坐空的馬車。每天走許多英里,還時常和去看朋友的可憐的大兵那類人結伴而行。我不能對他說話,」皮果提先生說道,「他也不能對我講話,但我們仍是那塵沙飛揚的大路上的旅伴。」

  我從他那親切的口氣中可以得知那情形。

  「我每到一個市鎮,就去旅店,」他繼續說道,「在院子裡等著有懂英國話的人出現,一般總不會白等。於是,我就說我在找我的外甥女,他們便告訴我在旅店裡住著哪些上等人,我就守在那裡,看進進出出像是她的人。一旦知道不是愛米麗,我又往前走。漸漸地,我又走到一個村莊,來到窮人中間,我發現他們理解我。他們總要我在他們門口停下,給我拿各種吃喝的東西,告訴我睡覺安歇的地方,我看到許多女人,衛少爺,她們有和愛米麗年歲差不多的女兒;她們就在村外的十字架旁等著,也那樣款待我。有一些女人的女兒死了。那些母親對我真是好得沒法說!」

  門外是馬莎。我很清楚地看到她憔悴的臉上那聚精會神聽的神情。我怕他回過頭去也看見她。

  「他們常把他們的小孩——尤其是女兒」——皮果提先生說道,「放到我膝蓋上;黑夜來到時,我常坐在他們家門前,好像他們就是我那親愛的孩子。哦!我的寶貝呀!」

  他忍不出大放悲聲,傷心地嗚咽起來。我把我顫抖的手放在他捂著臉的手上。「謝謝你,少爺,」他說道,「別擔心。」

  過了一小會,他把手移開放進懷裡,繼續放下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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