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我低下頭來表示同意。

  「我不會允許,」斯賓羅先生慢慢地搖搖頭,踮換著他的腳尖和腳跟,並比先前顯然更虔誠地說道,「我為我孩兒作的合適安排竟被現在這麼一種胡鬧行為影響,這完全是胡鬧,完全沒意思。沒多久,就會比羽毛還輕。不過,如果這種胡鬧行為不被徹底放棄,也許我——也許我在某種緊急時刻,不得不防守她,保護她,而避免任何愚蠢的婚姻會造成的後果。喏,科波菲爾先生,我希望你別逼得我去重新掀開那部人生大書中已合上的書頁(哪怕只掀開一刻鐘),別逼得我去改動那早已辦妥的安排(哪怕只花一刻鐘)。」

  他渾身有一種晚晴樣平靜從容的氣氛,我被深深感動了。他那麼安靜,那麼從容,顯然,他把事務也安排得十分周密妥當,想到這一切真使人動容。我真切感到,我看到淚水從他對這一切的深切感受深處浮上了他的雙眼。

  可我能怎麼辦呢?我不能放棄朵拉和我的愛。他告訴我最好用一個星期來考慮他剛才說過的一切時,我怎麼能說我不願接受,我怎麼能說無論多少星期我的愛也不會變化的呢?「而且,和特洛伍德小姐,或任何多少具有人生知識的人,商量一下。」斯賓羅先生整理著他的領巾說道,「答應用一個星期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答應了;然後,我盡可能地在臉上表現出沮喪和堅定的表情走出了那個房間。默德斯通小姐的濃眉跟著我到了門邊——我寧願說是她的眉而不說是她的眼,因為在她那張臉上,眉要重要得多——她那樣嚴厲,就像當年她在布蘭德斯通我們家客廳裡每天早上時那樣,使我依稀又感到我又交不上我的功課,也使我聯想到我心頭可怕的壓力是那本舊的拼字課本,上面畫著鏡片那樣的橢圓形木刻圖畫。

  我來到事務所,在我那專門的角落裡的書桌旁坐下,用手把老提菲和其他人擋在視線外,想著這突發的地震,十分痛苦地詛咒吉普。我那時因為朵拉而陷入那麼一種痛苦狀態,我都奇怪我怎麼不馬上拿起帽子、瘋瘋癲癲地跑到諾伍德去。想到他們嚇唬她,使她痛哭,想到我卻不能在那裡給她安慰,我好生難堪,於是我就給斯賓羅先生寫了一封瘋狂的信。我懇求他,千萬別因為我的厄運而責備她,我哀求他,痛惜她的溫柔,而不要把一朵嬌嫩的花折傷。現在回想起來,我對他說那話的口氣竟不像把他看成她的父親,而把他看成了一個妖怪,或是那古詩中專吃少女的萬特雷的毒龍。我封好信,在他還沒回來時放到他的書桌上。我從他那房間半開的門中看到他回來後就拿起那信讀。

  那整個上午,他沒提起那信。但那天下午,在他離開之前,他把我叫了進去,對我說,我完全不必為她女兒的幸福感到什麼不安。他說,他已對她指出了,這完全是胡鬧;他再沒什麼可對她說的了。他認為他是一個很放任孩子的父親(事實也如此),我完全不用為她再掛念什麼了。

  「如果你是愚蠢的,或固執的,科波菲爾先生,」他說道,「你會使我把女兒送到國外再生活一個學期;不過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我希望,幾天以後你能變聰明些。至於默德斯通小姐嘛,」因為我在信中提到過她,「我尊敬那位小姐的警覺性,並很感激她;可她被告知決不許提這話題。我所希望的一切,科波菲爾先生,就是忘記這件事。你所要做的一切,科波菲爾先生,就是忘記這件事。」

  一切!在我給米爾斯小姐寫的短信中,我很傷心引用這訓誡。我要做的一切,我慘痛地自嘲說,是忘記朵拉。那就是一切了,可那又是什麼呢?我請求米爾斯小姐當晚接見我。如果得不到米爾斯先生允許,我求她在放了軋布機的那個後廚房裡和我偷偷見一面。我告訴她,我的理智已快崩潰,只有她米爾斯小姐才能使它保持原狀。我自稱是她的心緒已亂的朋友。在把信交給聽差送出去前,我又讀了一遍,我自己也感到它頗具米考伯先生的風格了呢。

  不過,我把信發出去了。晚上,我去米爾斯小姐的那條街,在那兒徜徉。終於,米爾斯小姐的女僕把我偷偷地從地下室引到了後廚房。我後來有理由相信,本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從大門進並被引進客廳的,這只是因為米爾斯小姐喜歡神秘傳奇的意味而已。

  在後廚房裡,我只顧胡說一氣。我相信,我到那兒只是自己招人笑,而且也的確做到了。米爾斯小姐已經收到朵拉一封急信,告訴她一切都被發現了,並說,「哦,千萬要到我這兒來,朱麗亞,千萬,千萬!」可是,米爾斯小姐生怕去那裡會不合那些長輩的意思,所以還沒去,於是,我們便都被困在撒哈拉沙漠裡了。

  米爾斯小姐侃侃而談,幾乎把她的所思所知全講了出來。於是我不禁覺得,儘管她和我一起流淚,她卻在我們的苦難中得到一種可怕的樂趣。我可以這麼說,她對我們的痛苦視若珍玩,並盡她可能地利用它們。她說,我和朵拉之間有一條深淵,愛情只能用它自己的長虹為橋方能越過這深淵。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愛情只能受苦難,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這不算什麼,米爾斯小姐說道。被蛛網纏束住的心最終會爆炸,那時愛情便復仇了。

  這算不上是安慰,可米爾斯小姐不肯給予妄想的期待任何鼓舞。她使我更苦惱了,我覺得她的的確確是一個朋友,我也懷著無比感謝的心情把這告訴了她。我們決定,她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朵拉,設法——用眼神或話語——讓朵拉瞭解我的忠誠和痛苦。我們心情沉重悲傷地分別了,我覺得米爾斯小姐似乎很滿足。

  我回到家,把這一切告訴了姨奶奶;儘管她盡可能對我說了許多,我仍心灰意懶地去上床。我心灰意懶地起床,心灰意懶地出門。那是星期六早上,我徑直去了博士院。

  我能看到我們事務所的門口了。我看到馬車夫和搬運工都站在門外談話,還有六、七個閒人朝關著的窗子張望,我見此不禁大吃一驚。我加快步子,揣測他們的神情,從他們中間穿過,急急忙忙走了進去。

  文書們都在那裡,卻沒人在工作。老提菲正坐在別人的凳子上,我還是第一遭見他這樣做呢,他也沒把帽子掛起來。

  「這是可怕的災難,科波菲爾先生,」我進去時,他說道。

  「怎麼了?」我叫道,「什麼事呀?」

  「你不知道?」提菲和走到我身邊的其他人都一起叫了起來。

  「不知道呀!」我挨個看著他們的臉說道。

  「斯賓羅先生,」提菲說道。

  「他怎麼了?」

  「死了!」

  我覺得事務所在晃動,而不是我在晃動。一個文書把我扶住。他們把我扶到一張椅子那兒坐下,解開我的領巾,拿來些涼水。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長時間。

  「死了?」我說道。

  「昨天他在城裡吃晚飯後,親自趕車回去,」提菲說道,「他把他的車夫先打發回家了,過去他也這樣做過幾次,你知道的——」

  「嗯?」

  「車到了家,他卻不在車上。馬就在馬房前停下,馬車夫打著燈籠出來,卻發現車上沒人。」

  「馬受驚了?」

  「馬並沒很熱,」提菲戴上眼鏡說道:「照我看也不比通常熱一些。韁繩在地上拖著,已經斷了。全家人立刻吃驚了,有三個人沿著大路走去。在離家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他。」

  「是一英里多呢,提菲先生,」一個青年人插嘴說道。

  「是嗎?我想你說得對,」提菲說道——「在1英里多路的地方,就離教堂不遠,他臉朝下躺在那裡,一半身子在路邊,一半在人行道上。沒人知道他是在發癇時摔出來的,還是在發癇前覺得難受走下車的呢——那時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呢,當然,無疑他已經失去知覺了。就算他能呼吸,他肯定也說不出話了。盡可能找了醫療的救助,卻毫無用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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