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六二


  「我無法形容這消息把我投入一種什麼樣的心境。這件事這樣突然地發生,而且發生在一個與我意見相左的人身上——他不久前還在這房間裡(他的桌椅似乎在等著他,他昨天留下的筆跡像鬼魂),現在這房間裡剩下一片虛空——這引起震驚,還有他和事務所不能分離的朦朧感覺,還有門一打開就仿佛他會走進來的感覺,以及事務所裡閑下的寂靜和似乎放假了的氣氛加上同事們對這事的津津樂道、還有終日出入來打聽這事的人群,這一切的感受都是任何人也能領會的。我不能形容的是,在我內心最深處,我懷有暗中對死的妒忌。我覺得,死的力量會把我在朵拉心中的位置推翻。我說不出地忌妒她的悲哀,想到她對別人哭泣或受到別人安慰,我都不安。我有種貪婪的願望,我希望能在那最不恰當時,她忘掉了一切人;只想念著我。

  在這種心情的紛擾下——我希望,不僅僅我能理解,其他人也能理解——我當晚就去了諾伍德。我在門口探問時,從一個僕人那兒得知米爾斯小姐也在那裡。我便以我姨奶奶的名義寫了封信給她,我十分誠懇地痛悼斯賓羅先生的早逝,還流了淚。我求她,如果朵拉肯聽,就告訴她說斯賓羅先生曾以絕對仁慈和體諒的態度和我談話;斯賓羅先生提到朵拉時只有慈愛而無半句責備。我知道我這樣做自私,因為我只想讓我的名字能當她面被提及;可我想使自己相信,我這麼做也是他死後對他的一種公平評論。也許我真的就相信了。

  第二天,姨奶奶收到一封簡短的回信,信封上寫的是姨奶奶的名字收,信卻是寫給我的。朵拉非常悲哀,當她的朋友問要不要向我致意時,她只是哭個不停地說:「哦,親愛的爸爸!哦,可憐的爸爸!」可她並沒說不要。於是,我便盡情把這一點想得很美好。

  約金斯先生出事以來一直在諾伍德,幾天後才來到事務所。他和提菲關起門密談了一會兒後,提菲就打開門往外看,向我招手,叫我進去。

  「哦!」約金斯先生說道,「科波菲爾先生,提菲先生和我正在檢點死者的書桌、抽屜,以及其它類似放東西的地方,想把他的私人文件封存起,也想找一張遺囑。我們在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卻一點蹤跡也沒發現。如果你願意,不妨幫我們找找。」

  我正很想知道,對於我的朵拉是如何安排的——比方由誰監護,等等——而這正是探知那問題的一個好辦法。於是我們馬上開始尋找。約金斯先生打開了所有的抽屜和書桌,我們拿出了所有的文件。我們把事務所的文件放在一邊,把私人的文件放在另一邊,後者並不太多。我們的態度很嚴肅;每看到一件小的日常飾物,或筆盒、或戒指、或任何令我們馬上想起斯賓羅先生的小物品時,我們就放低了說話的聲音。

  我們已經封了幾個包裹,仍然安安靜靜地在揚起的灰塵中工作。這時,約金斯先生用一點也沒變的口氣談起他已故的合夥人道:

  「要讓斯賓羅先生脫離常軌行事可不容易。你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吧!我認為他就沒有立過遺囑。」

  「哦,我知道他立過!」我說道。

  他們倆都停下來看著我。

  「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我說道,「他告訴我他曾立過,而且早就安排好了。」

  約金斯先生和老提菲都搖搖頭。

  「這好像沒希望了。」提菲說道。

  「完全沒希望了。」約金斯先生說道。

  「你們當然不會懷疑——」我開始說道。

  「我的好科波菲爾先生!」提菲把手放到我胳膊上,一面閉著眼搖著頭說道,「如果你在博士院的時間和我的一樣久,你就知道,人們在這問題上是這麼變化無常,這麼不可信。」

  「哈,天哪,他也說過這句話!」我固執地說道。

  「我敢說這是個定論。」提菲說道,「我的意思是——沒有遺囑。」

  我覺得這似乎不可思議,但事實證明沒有遺囑。根據他的文件來判斷,他也沒想過要立遺囑;因為沒有任何表示有立遺囑意向的備忘或草案。幾乎同樣讓我吃驚的是他的業務已陷入極其混亂的狀態。我聽說,想弄清他欠下的、已付的和留下的都很困難。據推測,若干年來,他自己在上述問題方面就沒有清楚的概念。漸漸地還發現博士院當時是最講排場和面子的,他在各方面爭風頭所花的多於他的薪水收入(該收入並不多),所以弄得他自己的財產(也不算多)虧空得很厲害了。諾伍德賣了一次家俱和租賃權;提菲還告訴我,還清除死者正當債務,扣除事務所的倒帳和疑帳,剩下的遺產據他估計不到一千鎊。提菲還不知道我在這故事中也有很大關係呢。

  這事拖了六個星期。這期間我受盡了折磨。米爾斯小姐向我報告時依然說,我那傷心的小朵拉在提到我時除了說「哦,我可憐的爸爸!哦,我可憐的爸爸」!什麼也不說。我聽了這話真想讓自己毀了。我還聽說,除了兩個姑媽(斯賓羅先生的這兩個姐姐從沒出嫁),朵拉再沒什麼親戚了。這兩個姑媽住在帕特尼,多年來很少和她們的弟弟通信。這倒並非因他們有過什麼爭吵(米爾斯小姐告訴我),不過因為在慶祝朵拉命名時,她們自認為有資格被請去吃晚飯,不料只被請去喝茶,於是,她們就發表了書面意見,她們寫道:「為了大家的幸福」,她們應當離席。從那以後,她們和弟弟就不往來了。

  現在,這兩位小姐從她們的隱居處冒了出來,提出要帶朵拉去帕特尼住。朵拉抱住她們哭道,「哦,是呀,姑姑!請帶朱麗亞·米爾斯和我還有吉普去帕特尼吧!」於是,葬禮後不久,他們就去了那兒。

  我怎麼還能有時間去帕特尼?我想我肯定鬧不明白。可我千方百計去那兒,在那兒徘徊。為了鄭重地盡友誼的責任,米爾斯小姐開始記日記。她常常來到那兒公共地點和我見面,並把那日記帶來讀或借給我讀(如果她沒時間的話)。我把那日記摘錄一部分在此,我是多麼難忘它們哪!

  「星期一,我可愛的朵依然苦悶。頭痛。要她注意到吉的漂亮光澤。朵愛撫吉。於是勾起了聯想。

  憂傷之門又開了。悲痛由衷而生。(淚乃心之露珠嗎?

  朱·密。)

  「星期二,朵軟弱而且敏感。蒼白的美。(從月亮中,我們看到的不也是這種美嗎?朱·密。)朵和朱·密及吉乘車出遊。吉望窗外,朝清道工狂吠不

  已,朵竟為之微笑。(生命之鏈乃以如此細微之環而結成!朱·密。)

  星期三,朵大見好轉。夜眠稍安,頰始現淡紅。

  決定提大·科之名。于出遊時謹慎提出。朵即感傷。

  哦,親愛的朱麗亞!『哦,我曾是一個不乖不孝的孩子!』予以愛撫和安慰。說明大·科已很難過。朵再次感傷。『哦,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哦,帶我去什麼地方吧!』恐慌萬狀。朵發暈,從酒店取水解暈。

  (如詩。門柱標誌光影交錯,人之生涯變幻無窮。唉!

  朱·密。)

  星期五,發生事故之日。一個帶藍提包的人來

  到廚房裡,來換女靴的後掌。廚子答說並無人叫。那人堅持說有,廚子便去詢問,留下那人和吉在原地。

  廚子回時,那人依然說有人叫過,但終於離開。吉失蹤,朵發狂。報警。根據大鼻子和橋柱腿特徵找

  人。各方搜尋。吉不見。朵痛哭,無法安撫。用一幼羚代替。無效。傍晚,陌生孩子登門。入客廳。雖鼻子碩大,無橋柱腿。稱知狗所在,索價1鎊。雖

  加逼迫,不說。朵拿出1鎊後,廚子被帶到一小房子,吉在房內,獨自被拴於一桌腿上,看吉吃飯,朵歡喜,竟圍繞其舞之。在這喜事鼓勵下,又提起大
·科。朵又哭,悲號,『哦,不要,不要,不要。不想爸爸,卻想別的,太不應該了!』抱吉哭著睡去。

  (大·科難道不應把自己縛在時間的寬羽之上嗎?朱·密。)」

  米爾斯小姐和她的日記是我這時期唯一的安慰。看看剛見過朵拉的她,在她那飽含同情的日記裡找到朵拉的簡稱,並被她弄得越來越痛苦,這一切就是我那時所有的慰藉了。我覺得,我仿佛曾住在一座用紙牌搭成的宮殿裡,這宮殿倒了,只剩下米爾斯小姐和我在一片廢墟殘垣中。好像殘酷的術士在我心中那天真的女神周圍畫了道魔圈,除了能把那麼多人都托著飛過那種遠大距離的有力寬羽,沒任何東西可以載我飛入那圈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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