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斯賓羅先生似乎完全被默德斯通小姐那男性化的嚴厲態度嚇住了,便求和似地擺擺手,想讓她那苛刻的神氣緩和一點。

  「由於家弟的婚事,我請了一個時期的假;我回到諾伍德,」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種輕蔑的口氣往下說道,「在斯賓羅小姐看望她的朋友米爾斯小姐回來時,我覺得斯賓羅小姐的態度比以前更有理由讓我懷疑,所以我嚴密地監視斯賓羅小姐。」

  我親愛的天真的小朵拉,一點也沒覺察到這毒龍的眼光。

  「我一直找不到證據,」默德斯通小姐又說道,「直到昨天夜晚為止。我覺得斯賓羅小姐接到她的朋友米爾斯小姐的信太多了;可是米爾斯小姐是她父親認為很好的閨友,」她又重重打擊了斯賓羅先生一下,「我沒有必要干涉。如果不允許我提到人性中與生俱來的邪惡,至少也可以——應該——允許我提一提誤予的信任。」

  斯賓羅先生歉疚地小聲表示同意。

  「昨晚喝過茶以後,」默德斯通小姐繼續說道,「我看見那只小狗在客廳裡又跳又滾又叫,咬著一個什麼東西。我對斯賓羅小姐說道:『朵拉,狗咬著什麼?那是紙呀!』斯賓羅小姐馬上把手伸進長袍,驚叫了一聲。我攔住她說道:『朵拉,我親愛的,讓我去辦吧。』」

  哦,吉普,可恨的小狗,你這可惡的小東西,原來這都是你惹的呀!

  「斯賓羅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說道,「想使我心軟,就用了親吻、針線盒、小件珠寶來收買我——我當然置之不理。我朝那只狗走去時,它縮到沙發下了。我費了很大的事,才用火箸把它從那兒趕了出來。它雖然被趕了出來,卻依然把信咬住不放;我冒著被它咬的危險奮力去搶那些信,它就把它咬得那麼緊,哪怕我把它提起來四腳懸空,它還是不肯放。終於我把信拿到了手。讀完後,我就斷定斯賓羅小姐手中還有許多這樣的信;於是終於從她那兒拿到現在大衛·科波菲爾手中的那一劄來。」

  說到這兒,她停了下來,一面關上提包,一面閉上她的嘴,顯出不屈不撓的樣子。

  「你已聽到默德斯通小姐的話了吧。」斯賓羅先生說道,「請問,科波菲爾先生,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仿佛看到我那整夜哭泣的美麗的小寶貝——仿佛看到處在無援的可憐的孤獨中的她——仿佛看到她那麼懇切地哀求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仿佛看到她徒勞地親吻那女人,獻上那針線盒、手飾——仿佛看到她完全是因了我而忍受那些難堪和苦惱——這樣想像使我那本可以多少振作點的自尊心大大受挫。恐怕有那麼一兩分鐘我渾身發顫,雖說我想盡力掩飾。

  「我只能說,」我答道,「一切都是我的過失。朵拉——」

  「是斯賓羅小姐,請你這樣稱呼她。」她父親很嚴厲地說。

  「——受我的勸誘,」我吞下那比較生硬的稱呼往下說道,「才答應把這事隱瞞起來,我很後悔。」

  「你太不應該了,先生,」斯賓羅先生說道,一面在火爐前的地毯上走來走去,由於他的領巾和背脊梁硬僵僵的,他只好用他整個身體來代替點頭以加重他的話:「你已經偷偷幹了一件不合禮法的事,科波菲爾先生。我帶一個上流人士到我家,不管他是19歲,29歲,或90歲,我總以信任之心以持。如果他濫用了我的信任,他就做了極不光彩的事,科波菲爾先生。」

  「我也那麼認為,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回答道,「不過,我起先一點也沒想到。說真心話,斯賓羅先生,我起先一點也沒想到。我這樣愛斯賓羅小姐——」

  「呸!胡說!」斯賓羅先生臉都紅了,「請你不要當我面說你愛我的女兒,科波菲爾先生!」

  「如果我不這麼說,我能為我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我很謙恭地說道。

  「如果那麼說就能為你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斯賓羅先生突然一下在火爐前的地毯上停下說道,「你考慮過你的年紀和她的年紀嗎,科波菲爾先生?你考慮過破壞我女兒和我之間應有的彼此信任會意味著什麼嗎?你考慮我女兒的身份、我為她的進取擬定的計劃、我要留給她的遺囑嗎?你有過什麼考慮嗎,科波菲爾先生?」

  「恐怕考慮得很少,先生,」我夠恭敬地回答,感到很傷心,「可是請相信我,我已經考慮過我自己的處境。當我對你解釋時,我們已經訂婚了——」

  「我求你,」斯賓羅先生用力擊掌說道——雖然我這時非常沮喪,我也不能不發現他比我認識他以來更像個小丑了——「不要對我說什麼訂婚,科波菲爾先生!」

  在一切其它事上都無動於衷的默德斯通小姐輕蔑地發出短短笑聲。

  「我向你說明我境況變化時,先生,」我不用那個不合他意思的表現方式,又重新開頭說道,「這一隱秘行為——完全是我使得斯賓羅小姐這麼做的,我很抱歉——已經開始了。由於我已身處那變化了的境況,我已把神經繃得緊緊的,用我一切力量,去改善這境況。我相信我一定能到時候改善它。你願意給我時間嗎——不管多久?我們兩個都還這麼年輕呀,先生——」

  「你說得不錯,」斯賓羅先生皺著眉頭說道,「你們兩個都很年輕。這全是胡鬧。別再胡鬧了。把這些信拿去,扔到火裡吧。把斯賓羅小姐的信給我,也扔到火裡。我們將來的交往只以博士院為限,你知道,我們可以同意不再提過去的事了。就這樣吧,科波菲爾先生,你不是一個糊塗人;只有這樣辦才合理。」

  不,我不能同意這辦法。我很抱歉,但有一種東西比理性更高。愛情超越於一切塵世的權衡,我愛朵拉,像崇拜偶像一樣,朵拉也愛我。我沒有這麼直接了斷地表述,而儘量說得很婉轉。可我暗示出,在這方面我十分堅決。我認為我的行動並不可笑,我知道我是很堅決的。

  「很好,科波菲爾先生,」斯賓羅先生說道,「那我就必須管教我的女兒了。」

  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聲音表示斯賓羅先生早就該那麼辦了。她那聲音是一種拖得長長的呼吸,不是歎氣也不是呻吟,抑或二者兼是。

  「我必須,」斯賓羅先生在這聲援下說道,「必須管教我的女兒了。你不肯收回那些嗎,科波菲爾先生?」因為我已經把那些信放到桌上了。」

  是的,我告訴他,我希望他不要因為我不肯從默德斯通小姐手裡拿回那些信而生我氣。

  「也不肯從我手裡收回嗎?」斯賓羅先生說道。

  是的,我懷著深深的敬意說道,我也不肯從他手裡收回。

  「很好!」斯賓羅先生意味深長地說道。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沉寂,我沒有下定去或留的決心。終於,我無聲地向門口走去。並想說為了充分顧及他的感情,也許我應當離開了。這時,他把手伸到了衣服口袋裡——他這麼做是盡了最大力氣的——一面以一種我可以看作十分虔誠的口氣說道:

  「也許你知道,科波菲爾先生,我不是沒有一點財產的,我女兒是我最近的也是最親的親屬?」

  我忙回答說,我希望他不要因為我不顧一切去愛的失誤,而認為我唯利是圖。

  「我並沒那麼想,」斯賓羅先生說道,「如果你唯利是圖,科波菲爾先生——我是說,如果你謹慎一些,少受一些年輕人胡鬧的行為的影響,那麼於你就更有益些,對我們大家也如此。不,我不過從完全不同的出發點說,你大概也知道我有些財產留給我的孩子吧?」

  我當然這麼認為。

  「說到人們準備遺囑,我們每天在博士院這裡看到他們表現出各種不負責的孟浪行為——在這方面,人類的變化無常的天性大概表現得最充分不過了——見過這麼些以後,你大概不會認為我的遺囑不會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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