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科波菲爾先生,你一定會很高興地聽說,」朵拉說道,「那讓人討厭的默德斯通小姐不在這兒。她去參加她弟弟的婚禮了,至少有三個星期不在。這不令人開心嗎?」

  我說,我相信她一定為這開心,而凡使她開心的事也讓我開心。米爾斯小姐看著我們微笑,臉上是那種大智大慧大慈悲的表情。

  「她是我這一生所見過的最討厭的人,」朵拉說道,「你無法相信,她脾氣多壞,多讓人討厭,朱麗亞。」

  「是呀,我能相信,我親愛的!」朱麗亞說道。

  「也許,·你能相信,親愛的,」朵拉把手放到朱麗亞的手上說道。「我親愛的,原諒我一開始沒把你和別人區別開來。」

  由此我得知,米爾斯小姐經歷過變幻,承受過憂傷;或許我是從我已注意到的大智大慧大慈悲態度得出此結論的吧。在那一天裡,我發現那不幸的情節是這樣的:她曾愛不淑之人,因此很久以前就懷著那可怕的記憶而退身於塵世,但對年輕人未受挫的希望和愛情仍懷著平靜的關注之心。

  這時,斯賓羅先生走出了屋子。朵拉走到其跟前說道,「看,爸爸,多美的花呀!」而米爾斯小姐則若有所思地微笑,似乎在說,「你們這些螺蝣啊,就在這一生的燦爛早上揮霍掉你們短暫一生吧!」然後,我們大家就都離開草地,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

  我一生再也不會有這麼一次騎馬旅行。我也從沒那麼過。馬車裡只有他們仨,還有他們的籃子,我的籃子,吉它琴匣;當然,馬車的後面是敞開的,我騎馬在車後,朵拉則背對拉車的馬而面對我坐在車上,她把花球放在靠墊上緊挨著她,為了怕把花球碰壞,她根本不准吉普碰到它。她時時拿起花球,嗅它的香氣來提神。在這種時刻,我們的眼神總會相遇。我竟沒從我那灰駿馬的頭上翻過去跌到馬車裡,這真讓我吃驚。

  灰塵很多,我相信。灰塵多極了,我相信。我依稀還記得,為了我在車後的塵土中騎馬,斯賓羅先生還勸過我,可我覺察不到灰塵。我只覺得朵拉周身籠罩著一層愛情和美麗的雲霧,其它的什麼我都感覺不到。有時,斯賓羅先生站起來問我覺得風景如何,我說風景驚人心神,我也相信風景悅人心神,但我覺得那都是朵拉。陽光照耀的是朵拉。鳥兒唱的是朵拉。和風吹拂的是朵拉。連籬笆上的野花都是朵拉,每一個花蕊都是朵拉。我感到欣慰的是,米爾斯小姐瞭解我。只有她可以完全理解我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們走了多遠,至今我仍然不太清楚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也許離吉爾福德不遠。也許那是《天方夜談》中的術士專為那天拓出的一個地方,我們離開後那地方就永遠被關閉起來了。那是一座小山上的一片草地,草泥柔軟,有遮蔭的大樹,有石楠,還有各色美景。

  發現已有人在這兒等著我們真讓人煩惱。我的忌妒心真是太無止境了,我連女人都忌妒。那些和我同一性別的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敵人——特別是一個年長我三或四歲,長著一臉紅鬍子像一個大騙子的人,他就仗那紅色大鬍子趾高氣揚。

  我們一起打開飯籃,準備野餐,紅鬍子自稱會做色拉(我才不信呢)硬要出風頭。一些年輕的小姐便為他洗萵苣,並在他指導下切菜。朵拉便是其中之一。我覺得我註定要和這人決鬥,不是他便是我大敗。

  紅鬍子一面做色拉——我對他們竟吃那種東西而奇怪,我可是怎麼也不會碰那菜的——一面自薦管理「酒庫」。他真是個機靈的東西,竟把一株樹幹上的洞做成了酒庫。後來,我見他手端一隻盛有半隻大龍蝦的碟子在朵拉腳邊吃飯呢!

  自從看到那可惡的人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對發生的一切都不曾怎麼清楚地感覺得到。我興致很高,我知道;但那是造作出來的。我粘上一個穿紅裙的小眼睛小東西,一個勁向她調情。她也一個勁接受我的殷勤,不過是為我還是因為她對紅鬍子有什麼企圖呢,我就不得而知了。大家為朵拉乾杯時,我為她乾杯,做出因此而不得不中斷談話的樣子,然後又馬上再大談起來。我向朵拉鞠躬時,和她的眼神相遇,我覺得她眼色中流露出祈求。可是,那眼神是從紅鬍子的頭上方看我的,我便硬下心腸了。

  那穿紅裙的小東西有一個穿綠裙的母親;我覺得後者想分開我們是出於策略。當收拾野餐的殘餘後,大家都散開了。我一個人懷著懊惱和後悔在林間走來走去,拿不定主意是否該藉口身子不適而騎那匹灰駿馬飛快逃走——但我不知道該飛往何方。這時,我遇上和米爾斯小姐走在一起的朵拉。

  「科波菲爾先生,」米爾斯小姐說道,「·你不高興呢。」

  我向她道歉,說一點也沒不高興。

  「還有朵拉,」米爾斯小姐說道,「你不高興呢。」

  哦,不!半點也沒不高興。

  「科波菲爾先生和朵拉。」米爾斯小姐帶著一種堪稱老成的可敬的神氣說道:「別這樣了。別因小小的誤會而使春天的花朵兒枯萎。春天的花朵兒發了芽,一旦枯萎便不會再開。我,」米爾斯小姐說道,「根據往日經驗,那是很久以前的、不可挽回的往日經驗,才說這話的。在陽光下閃光的泉水,不應僅僅因為三心二意而將其阻塞;撒哈拉沙漠裡的沃土,不應漫不經心地對其耕耘。」

  我渾身發燒,竟燒到那種非常程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麼。我只知道,我握著朵拉的小手吻,她也讓我吻!我吻米爾斯小姐的手。我覺得,我們都已進了天堂最美好的地方了!

  我們不再從天堂走下了。我們待在那兒。一開始,我們就離開其它人,在林子裡走來走去;我挽著羞答答的朵拉的胳膊;天知道,這雖然傻兮兮的,可是如果永遠懷有這種傻兮兮的感情,永遠迷失在林子裡,該多幸福啊!

  可惜,時間過得太快。我們聽到人們在笑,在說,在喊「朵拉在哪呀,於是我們走回去。他們要求朵拉唱歌。紅鬍子要到馬車上去取琴匣,可朵拉對他說只有我才知道琴匣在哪兒。這一來,紅鬍子就慘了。·我拿來琴匣,·我打開琴匣,·我取出吉它,·我在她身邊坐下,·我為她拿著手帕和手套,·我玩味她可愛的聲音唱出的每一個音符,她是為愛她的·我而唱,別人可以喝采,但和他們一點不相干。

  我醉了,我生怕太幸福了反不會真實;我生怕我會突然醒來而發現自己是在白金漢街,聽著克魯普太太叮叮噹當準備早飯。可是朵拉唱著,別的人唱著,米爾斯小姐也唱著,米爾斯小姐唱的是她記憶深處的回聲,就像她已活了一百年。於是夜色降臨,於是我們像吉普賽人一樣燒茶、喝茶,我又像先前那樣快樂了。

  聚餐會散了。其它人,還有紅鬍子,都分作幾路去了,我們也在暗淡下去的餘暉下,趁著安靜的夜色走上返家的路,四周有陣陣香氣襲人。這時,我更快樂了。喝過香檳後,斯賓羅先生微微有些睡意了,他向長了葡萄的大地致禮,向能成為酒原料的葡萄致禮,向使葡萄成熟的太陽致禮,向釀酒賣酒的人們致禮!然後,他就在馬車的一角沉沉睡著了。於是,我騎馬和車同行而能和朵拉談話了。她誇我的馬,還拍拍它——哦,那只小手在馬背上顯得多可愛呀!她的披肩不聽話,我便不時伸出手替她圍好;我甚至幻想吉普已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它已明白它只能和我結為朋友了呢。

  還有那個賢達的米爾斯小姐,這位疲倦卻依然不失善心的隱士,這位已厭世而決心不使記憶深處沉睡的回聲醒來的小修女——雖然她才20歲左右——她做了件多麼仁慈的事啊!

  「科波菲爾先生,」米爾斯小姐說道,「到車的這一邊來一下吧——如果你肯通融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呢。」

  看看我那樣子吧!——我騎在那匹灰駿馬上,手扶車門,向米爾斯小姐那邊俯下身。

  「朵拉要我住在一起了。她後天就和我一起回家。如果你願意來訪,我相信我爸爸見到你一定很高興的。」

  我除了為米爾斯小姐默默祝福,除了把米爾斯的住址珍藏在記憶中最安全的角落裡,我還能做什麼呢!除了面露感激用最熱烈的詞語告訴米爾斯小姐,說我對她的成全如何感謝,我對她的友情如何珍視,我還能做什麼嗎?

  這時,米爾斯小姐和藹地把我打發開,「回朵拉那邊去吧!」她說道;於是我就去了。朵拉探到車外和我談話,我們一路上說個不停。我把我騎的那匹灰駿馬趕得那麼挨近那車輪,以致它的一條前腿被擦去一條皮,據它的主人告訴我,那條皮「值三鎊七先令」呢。我付了這筆錢。用這筆錢換了那麼多快樂,我覺得太便宜划算了。而那段時間裡,米爾斯小姐就望月吟詩,我猜她還在想她與這紅塵還有多少共處之時。

  諾伍德一下就變得太近了,我們也太快就到了那。可是斯賓羅先生在到那兒之前就醒了,他說道:「你得進來呀,科波菲爾,歇息一下吧!」我答應了。我們吃夾心麵包,喝淡啤酒。在明亮的房子裡,朵拉的臉紅通通的,可愛極了,我沒法走開,只能坐在那裡癡癡地看,直到聽見斯賓羅先生的鼾聲,我才完全意識到該告別了。於是我們分別了。我一路都感覺著和朵拉握別時的溫柔,一萬次地回憶每一點滴、每一個字,就這樣騎馬回到倫敦。當我終於在床上躺下時,我是一個已被愛情奪去了理智的小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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