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決心向朵拉表白我的愛情,以探知我的命運如何。是福是禍,這是當時的問題。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別的問題,反正只有朵拉可以回答這問題。我以這煩惱為樂,就這麼過了三天,把我和朵拉中間發生的一切事上都加以我能想得出的倒楣。最後,我不怕花錢地把自己打扮起來,懷著求婚決心去米爾斯小姐家。

  我在街上來回兜了多少圈、圍著方場轉了多次,並一直痛苦地猜測,對那個老問題,哪個回答會最好,然後我才終於鐵下心走上臺階敲門;不過現在這都不算什麼了。就是敲門後我站在門口等時,也有那麼一刹那間我想我是否應該模仿可憐的巴吉斯那樣,問這可是布來保先生家,然後道歉,然後向後轉。但我終於未後退。

  米爾斯先生不在家。我並不期望他在家。沒人需要·他。米爾斯小姐在家。有米爾斯小姐就夠了。

  我被引到樓上一間房裡,米爾斯小姐和朵拉都在那房間裡。吉普也在那裡。米爾斯小姐在抄樂譜,我還記得,那是首新歌,歌名為《愛情的挽歌》;朵拉在畫花。當我認出那是我的花(我從考文特花園買來的)時,我的感情是什麼樣的啊!我不能說那些花很逼真,或特別像我看過的什麼花,可我從畫得很正確的包花紙上知道她畫的是什麼了。

  見到我後,米爾斯小姐很高興,並為她爸爸不在家而感到遺憾;不過,我相信我們都不在乎這點。米爾斯小姐應酬了幾分鐘後,把筆放在《愛情的挽歌》上,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我開始想,我得把那問題推到明天。

  「你那匹可憐的馬晚上回家時,我希望它不是太累,」朵拉抬起她那秀美的眼睛說道,「對它來說那條路可真夠長的呢。」

  我開始想,我要今天就提出。

  「對它來說那條路是很長,」我說道,「因為一路上沒什麼支持著它呀。」

  「可憐的東西,就沒喂過它?」朵拉問道。

  我開始想,我要把這問題推到明天。

  「嘿——嘿嘿,」我說道,「它被很好地照料著呀。我的意思是,它享受不到我由於那麼挨近你而有的那種難於言表的幸福呀!

  朵拉把頭俯在她的圖畫上,停了一會兒。在她開口說話前,我一直像火一樣熱,兩腿發僵,坐在那裡動不得。

  「那一天有一段時間,你卻並不像感受到了那幸福呀。」

  我知道我已無處可逃,必須就地解決那問題。

  「你坐在吉特小姐身邊時,」朵拉稍稍抬起眉毛搖搖頭說道,「你也一點不在乎那幸福呀。」

  我得說明,吉特就是那個穿紅衣的小眼睛的名字。

  「當然,我不知道,可你為什麼要那樣呢?」朵拉說道,「或者為什麼你要把那稱作幸福?不過,你肯定是口是心非;我相信,也沒人懷疑,你有隨意做任何事的自由。吉普,你這淘氣包,到這兒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做的,反正我就這麼幹了——我擋住吉普,把朵拉摟到懷裡。我一個勁說,一下也沒停過。我告訴她我多愛她。我告訴她沒有她我准會死。我告訴她我把她當成偶像來崇拜。吉普發瘋一樣不停地叫。

  朵拉低下頭哭泣、發抖,這時我的口才越發好了。如果她希望我為她死,只要她把這說出來,我會心甘情願結束自己。生活中不能沒有朵拉。我不能忍受這種生活,我也不願忍受。從第一次見到她起,日日夜夜的每一分鐘我都愛她。我在那一分鐘裡愛她愛得發了瘋。我要每一分鐘都愛她愛得發瘋。人們過去相愛過,將來也還有人們相愛,但沒有任何人可以、能夠、情願並曾經像我這樣愛朵拉。我夢話說得越多,吉普也叫得越起勁。我們兩個各自按自己的方式在每一分鐘都變得比前一分鐘更發瘋了。

  得!得!朵拉和我慢慢心平氣靜地在沙發上坐下了,吉普也躺在她膝蓋上平靜地對我眨著眼了。我心醉神迷。我如癡如狂。朵拉和我訂了婚。

  我想,我們是有過以結婚來結尾的想法。我們一定有過,因為朵拉提出:沒有她爸爸同意,我們決不能結婚。但陶醉中年輕的我們一定不曾周密思量過,也傻頭傻腦地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我們得對斯賓羅先生保密;不過,我相信當時我也壓根不認為這樣做是什麼可恥的秘密。

  朵拉去找米爾斯小姐,並把她帶回來。這時,米爾斯小姐比先前更沉默了;我怕是因為剛才發生的事很可能將她記憶深處沉睡的回聲喚醒了。不過,她為我們祝福,對我們保證,她永遠是我們的朋友。她和我們說話時,那聲音好像來自修道院裡。

  這一段時間多麼自在多麼空泛、快樂又多麼冒著傻氣的一段時間。

  在這時間裡,我在量朵拉的手指,準備去做勿忘花紋樣的戒指;在這時間裡,我正把尺寸交給珠寶商,他在訂貨單上看到那尺寸後就取笑我,為了這個鑲藍寶石的可愛的小飾物討價還價。這戒指在我的記憶裡和朵拉的手那麼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昨天我在女兒的手指上無意看見另外的那一隻時,我心中瞬間感到痛楚!

  在這時間裡,我為擁有這秘密好不得意,好不滿足,好不快活,從而到處走來走去。我為愛朵拉和被朵拉所愛而感到如此自豪,就算我上過天,我也從沒像那會兒那樣覺得自己比凡夫俗子更了不起!

  在這時間裡,我們在方場的花園裡相會,坐在涼亭的暗處,我們是那麼快樂以至我到現在還不為別的任何原因而對倫敦的麻雀十分喜愛,從它們煙灰色的羽毛裡竟能看出熱帶的繽紛來!

  在這時間裡,我們第一次發生了一生中的大爭吵,那還是我們訂婚後不到一個星期;在這時間裡,朵拉把戒指還給我,還附上一張疊成三角形的令人絕望的短信;她可怕地寫道,「我們的愛情在胡鬧中開始,在瘋狂中結束?」這幾個可怕的字使我扯著自己頭髮,為一切已成為過去而痛哭不已!

  在這時間裡,在黑夜的掩護下,我跑去找米爾斯小姐,和她偷偷在放有軋布機的後廚房裡相見,懇求她在我們之間調停並把這叫人發瘋的局面挽回過來。在這時間裡,米爾斯小姐擔起這使命,把朵拉帶來,她從用她苦澀的青春壘起的講壇上規勸我們相互讓步,不要走入撒哈拉沙漠!

  在這時間裡,我們哭了起來,和好了,又那麼幸福了,那個放有軋布機的後廚房成了愛神為自己專設的聖殿;我們在那裡約定了,將由米爾斯小姐轉交信件,每天每人至少寫出一封信。

  多麼自在的一段時間!多麼空泛、快樂而又冒著傻氣的一段時間!我一生的時間都在時光老人支配下,但沒有其它的時間在我回憶起時能讓我微笑著回想起那些時光的一多半。能夠讓我有那麼一半的熱情去回想,去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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