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就是的,就是的,丹!」高米芝太太說道。「我和他們住在一起,又不會留下什麼錢。一切都和我過不去。不如沒我好。」

  「哈,沒你的日子我又怎麼過呢?」皮果提先生用一種帶著責難的口氣認真地說道,「你說的什麼呀?難道我現在不比過去更需要你嗎?」

  「我知道以前從沒人需要過我!」高米芝太太嗚咽道,很可憐的,「現在有人這麼告訴我!我這樣孤苦伶仃,這麼和人過不去,怎麼能指望別人需要我呢!」

  皮果提先生似乎對自己很吃驚了——居然說出這樣被人殘酷地誤解的話來。可是皮果提一面扯他的袖子,一面對他搖頭,他才沒開口。他內心好不痛苦地看著高米芝太太,過了一些時候,又看了看荷蘭鐘,便起身把燭花剪下後把蠟燭放在窗臺上。

  「嘿!」皮果提先生高高興興地說道,「行了,高米芝太太!」高米芝太太低聲哼了一聲,「亮了,按規矩辦!你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吧,少爺!嘿,這是為我們的小愛米麗呀。你知道,天黑後,這條路並不怎亮,也不怎麼讓人快活;所以只要我在家,一到她回家的時間了,我就把燈放在窗臺上。喏,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很開心地俯身對我說道,「可以達到兩個目的。她——愛米麗——說,『這是家!』她這麼說。愛米麗還說,『我舅舅在家!』因為如果我不在家,我就不會點上亮了。」

  「你真是個吃奶的小娃娃!」皮果提說道;儘管她那麼認為,她仍然很喜歡他這點。

  「哈!」皮果提先生把腿伸得老開地站著,很開心地用雙手在腿的上上下下搓著,同時又時而看看我們又時而看看火爐,並說道:「我沒想到。真是看不出呀。」

  「看不大出。」皮果提說道。

  「不,」皮果提先生笑著說道,「看不大出,不過——不過想想倒是的,你知道。我不在乎,唉喲喲!我對你說吧。我去看我們愛米麗那可愛的住房時,我——真該死,」皮果提先生突然語氣加重了說道——「喏!我不能多說——我幾乎認為那些小東西就是她呢。我拿起它們,又放下,我輕輕摸它們,好像她們就是我們的愛米麗。她的小帽等都是這樣的。我不許人任意作踐它們,不管為什麼。這真是一個像大海豬一樣的孩子!」皮果提先生一面說,一面大笑著渲泄他的熱情。

  皮果提和我都笑了,不過聲音沒那麼高。

  「這是我的看法,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又搓了陣大腿後喜氣洋洋地說道,「過去我常和她一起玩,我們裝成土耳其人,法國人,鯊魚,各種外國人——啊呀,是的;還裝成獅子,鯨魚,以及我叫不出名的一切!——那時,她還沒到我膝蓋那兒。我已經習慣了。你知道,喏,這兒和這蠟燭,」皮果提先生愉快地伸出手指著那蠟燭說道,「我打定主意,她結婚離開這兒後,我還要照現在這樣把蠟燭放在這裡。我打定主意,一到夜裡,不管我住在哪兒,唉喲喲,也不管我命運如何!——她不在這裡或我不在那裡,我都把燈放在窗上,像我現在這樣坐在火爐前,做出等她的樣子。這是一個像海豬一樣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又大笑著說道,「嘿,現在;我看到蠟燭冒火花,我就對自己說,『她看到它了!愛米麗來了!』這是一個像海豬一樣的孩子!總被說中!」皮果提先生不笑了,合掌說道,「因為她來了!」

  進來的只有漢姆。我進屋後,夜一定更潮了,因為他戴了一頂把臉都遮住了的大油氊帽。

  「愛米麗在哪兒呢?」皮果提先生問道。

  漢姆的頭動了一下,好像她就在外面。皮果提先生從窗臺上取下蠟燭,剪過燭花,放到桌上,然後忙著撥火爐的火。

  這時,一直沒動靜的漢姆說道:

  「衛少爺,你可以出來一下,看看愛米麗和我要給你看的東西嗎?」

  我們出來了。我在門口經過他身邊時感到又驚又怕,因為我發現他面色十分蒼白。他急急把我推到門外,把門關上,這樣就只有我倆在一起了。

  「漢姆!出什麼事了?」

  「衛少爺!」——哦,由於心碎,他哭得多可怕呀!

  我被那慘狀弄得手足無措。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麼了。我只能看著他發呆。

  「漢姆,可憐的好人!千萬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心上人,衛少爺——我心中的驕傲和希望——我情願為她死,為她立刻去死的那個人——走了!」

  「走了?」

  「愛米麗已經跑走了!哦,衛少爺,想想她是·怎·麼跑走的吧,我希望我仁慈的上帝在她遭到毀滅和恥辱前就殺死她,殺死比一切都可愛的她!」

  他那轉向迷亂天空的臉,他那顫抖著握起的雙手,他那身軀痛苦的扭動,都和那荒原一起留在我記憶中了,直到今天。那裡永遠是黑夜,而他是那兒唯一的存在。

  「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急急說道,「你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最好的。在門裡面,我怎麼說好呢?我怎麼把這告訴他呢,衛少爺?」

  我看到門動了,於是出於本能從外面把門把手握住,想爭取點時間。但已太遲了。皮果提先生的臉伸了出來;如果我能活五百年,我也忘不了他看到我們時臉上的變化。

  我記得響起一陣哭聲和叫聲,女人們圍住他轉來轉去,我們都進到屋裡了。我拿著漢姆給我的一張紙,皮果提先生的背心撕破了,頭髮也散亂了,臉和嘴唇煞白,血一直流到胸前(我想那血是從他口裡噴出來的),呆呆地望著我。

  「讀吧,少爺,」他聲音發顫地低聲說,「請慢點,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聽明白。」

  在一片死寂中,我讀著那張墨蹟斑斑的紙條。

  「『在我還是心地純潔時,你對我的愛也遠遠超過我應得到的;而當你看到這紙時,我已走得很遠很遠了。』」

  「我已走得很遠很遠了,」他慢慢重複說道,「停下!愛米麗很遠。好!」

  「『早晨,我離開我那親愛的家時——我那親愛的家——

  哦,我那親愛的家哦!——」

  信上的日期是頭天晚上:

  ——「『除非他能使我以夫人的身份回來,我就永遠不回來了。你將在夜裡,在許多小時以後,才讀到這封信而見不到我了。哦,但願你知道我心中有多麼難過!

  但願你——愛了我這麼多傷害並永遠不能饒恕我的你——能知道我多麼痛苦!我太罪孽深重,不配多寫。哦,把我想成一個很壞的人吧,這樣你好受些。哦,一定告訴舅舅,我從沒像現在這麼愛過他。哦,不要記起過去你們大家對我多愛多好,不要記起我們曾要結婚,卻只把我想像作夭亡後埋在什麼地方了。求我離棄的上天憐憫我的舅舅!告訴他,我從沒像現在這麼愛過他。安慰他。愛上一個能在舅舅面前代替我的好姑娘,一個忠於你,配得上你的清白女孩,反正不是我。上帝保佑大家!

  我要常常跪下為大家祈禱。如果他不讓我以夫人的身份回來,我就不為自己祈禱,我要為大家祈禱。把我最後的愛獻給舅舅。把我最後的眼淚和感激獻給舅舅!』」

  完了。

  我讀完後好久好久,皮果提先生仍呆呆站在那裡瞪著我。後來,我鼓起勇氣抓住他手,努力請求他控制自己。他答道,「我謝謝你,少爺,我謝謝你!」卻仍一動不動。

  漢姆對他說話。皮果提先生能深切領會他的痛苦,緊緊握住他的手,可仍然那樣一動不動,沒人敢驚動他。

  終於,他慢慢地把眼光從我身上挪開,仿佛從一場夢中醒來一樣,然後朝四下看著,低聲說道:

  「那男的是誰?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漢姆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感到受了重重一擊而往後退。

  「有一個讓人生疑的男的,」皮果提先生說道,「他是誰?」

  「衛少爺!」漢姆懇求道,「出去一下吧。讓我把我該說出的告訴他。你不該聽的,少爺。」

  我又感到重重一擊。我一下倒在一張椅子上,我想說什麼,卻舌頭被捆住一樣,視線也模糊了。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又聽到這話。

  「過去,有一陣,」漢姆結巴地說道,「總有個僕人來這兒。還有一個主子。他倆是一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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