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她在吃晚飯時說道:

  「哦,話雖如此,不過一定告訴我,無論誰都行,因為我整整想了一天了,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麼,蘿莎?」斯梯福茲夫人忙說道,「一定說出來,一定呀,蘿莎,別那麼神秘兮兮的。」

  「神秘兮兮的!」她叫道,「哦!真的嗎?你認為我那樣嗎?」

  「我可不是一直懇求你,」斯梯福茲夫人說道,「用你自己故有的態度,明明白白說話嗎?」

  「哦!那麼,這態度不是我故有的了?」她緊接著說道,「現在,你一定要真地寬宥我了,因為我請求指教。我們永遠不瞭解我們自己。」

  「這已成為一種第二天性了,「斯梯福茲夫人說道,未流露半點不快;」不過我記得——我相信你也記得——你的態度在先前可不是這樣的,蘿莎;那時你並不這麼多疑,對人更多些信任。」

  「我相信你說得對,」達特爾小姐接過來說道;「那壞習慣竟就這樣在一個人身上生長!真的?不那麼多疑而且對人多些信任?我怎麼·會不知不覺變了呢?我覺得奇怪!嘿,太奇怪了!我應當好好想想怎麼才能恢復我自己。」

  「我希望你那樣,」斯梯福茲夫人微笑著說道。

  「哦!我真要那麼做了,你知道!」她答道,「我要從——

  讓我想想——從詹姆斯那兒學會坦白。」

  「你肯向他學習坦白,蘿莎,」由於蘿莎話中帶譏諷,斯梯福茲夫人忙說道——雖然她說話,這次也一樣,總是最自如地說出來——「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我相信那是不錯的,」達特爾小姐異常激動地答道,「如果我相信什麼東西,你知道,我當然就相信那是不錯的。」

  我覺得斯梯福茲夫人是為方才話說急了有點後悔,因為她馬上口氣和藹地說道:

  「得,我親愛的蘿莎,我們還沒聽說你想知道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知道的?」達特爾小姐用令人難堪的冷峻回答道;「哦!那不過是,在道德的品格上相似的是否——這麼說合適嗎?」

  「沒什麼不合適的,」斯梯福茲說道。

  「謝謝你——在道德的品格上彼此相似的人,萬一他們之間產生了任何嚴重意見分歧的原因,是不是比處在同種情形下的人更多些憤恨而且更有徹底地分裂的危險呢?」

  「應該說是的,」斯梯福茲說道。

  「你這麼想?」她答道,「唉呀!那麼假設,比方說——任何未必會有的事都可用來假設呢——你和你母親之間有場嚴重的爭端。」

  「我親愛的蘿莎,」斯梯福茲夫人和藹地笑著插嘴說道,「用別的來假設吧!詹姆斯和我都知道我們彼此對對方的責任,我祈求上天,不要有那種事發生!」

  「哦!」達特爾小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當然,那就可以免掉爭論了嗎?哈,當然可以。的確。喏,我很高興,我居然蠢到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們因為彼此知道對對方的責任便可免除爭論,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謝你。」

  還有一個和達特爾小姐有關的細節我不應忽略;因為在後來,當一切無可挽救的往事顯出真相時,我有理由記起這些來。那一整天裡,尤其從這個時候起,斯梯福茲從從容容地運用他那絕妙的技能,力圖使這個古怪的人變成一個令人愉快滿意的夥伴。他能成功,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她居然反抗他那些有趣的手段——我當時認為這是有趣的脾性——所具的魅力,我對此也不感到意外;因為我知道,她有時是偏執多疑的。我看到她的面容和態度一點點地改變著;我看到她漸漸懷著越來越多的欽佩望著他;我看到她在他的魅力面前越來越軟弱,雖然她心底是忿忿地,因為她好像不滿自己的軟弱意志似的;終於,我看到她那銳利的目光變柔和了,她的笑容變得溫柔了,我不再像先前那樣一直對她充滿畏懼,我們坐在火爐邊一起有說有笑,仿佛像一群孩子那樣無拘無束。

  因為我們在那兒坐得太久,抑或因為斯梯福茲執意要保持他已擁有的優勢,我不得而知;反正她離開後,我們在餐室裡呆了不過五分鐘。「她在彈豎琴呢,」斯梯福茲在餐室門口輕聲說道,「這三年來,我相信,除了我母親,還沒人聽她彈過。」他怪怪地微笑著說道,但那笑容又即刻消失了。於是,我們走進了那間房,發現她獨自呆在那裡。

  「別起來!」斯梯福茲說道(可她已經起身了);我親愛的蘿莎,別起來!發發慈悲,給我們唱一支愛爾蘭歌吧。」

  「你喜歡愛爾蘭歌嗎?」

  「喜歡極了!」斯梯福茲說道,「勝過一切其它的。雛菊在這兒,他也自靈魂中就喜歡音樂呢。給我們唱支愛爾蘭歌吧,蘿莎!讓我像往常那樣坐下聽。」

  他沒有觸到她,也沒觸到她坐的椅子,他只不過在豎琴邊坐下。她在豎琴旁站了一小會兒,樣子怪怪的;她用右手作了一系列的彈琴動作,卻不讓弦有響聲。終於,她坐下,一下把琴朝身邊一拉,就彈唱起來。

  我不知道,在她的彈唱中有種什麼東西,竟使得那首歌成為我一生聽過的或想像得出的最不平凡的歌。那首歌似乎包含著某種可怕的東西;仿佛那首歌不是寫出或譜出的,而是從她心底的情感深處併發出來的;她低婉的歌聲多多少少表現了她的情感,當琴住歌停時,她的情感仿佛縮成了一團。當她又倚在琴旁,用右手拔弄琴卻不讓弦發出聲時,我呆住了。

  又過了一分鐘,下面談到的事把我從那迷惘恍惚中喚醒——斯梯福茲曾離開座位,走到她身邊,愉快地摟住她說道:「嘿,蘿莎,將來我們會非常相愛!」她打他,像野貓一樣粗暴地把他推開,然後沖出了房間。

  「蘿莎怎麼了?」斯梯福茲夫人進來說道。

  「她當了一小會兒的天使,母親,」斯梯福茲說道,「所以,依照那循環的規律,她又走向另一個極端了。」

  「你應該小心點,別招惹他,詹姆斯。她的脾氣已經很壞了,記住,別逗她了。」

  蘿莎沒再回屋裡,直到我去斯梯福茲房裡道晚安時,也沒人再提到過她。那時,他問我可曾見過像這樣又凶又讓人捉摸不透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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