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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第二十九章 再訪斯梯福茲家

  早上,我對斯賓羅先生說,我要請一個短假。由於我是不領薪金的,所以也就不讓那個難鬆口的約金斯先生討厭,請假也就沒什麼周折了。我乘機問斯賓羅小姐可好。我說這話時,聲音發粘,眼睛也模糊起來。斯賓羅先生並不比說起別人時懷著更多的感情回答說,他謝謝我,她很好。

  我們作見習生的事務員是代訴人那高貴階層人士的接班人,所以享受了許多優待,我便幾乎無時不自由自在。不過由於我只想在那天下午一、兩點鐘到海蓋特,也因為那天上午法庭裡還有一樁小小的出教案,我便和斯賓羅先生一起很愉快地出席了一兩個小時。這案子由狄普金斯提交,意在感化布洛克的靈魂。這兩人都是教區委員會委員。據說其中一個在紛爭中把另一個推到一個抽水筒上,那抽水的手柄飛入一座校舍,那校舍就建在教會屋頂的山牆下,所以這一推就被視為是對宗教的大不敬。這案件很有趣,我在馬車的廂座裡,一直在心裡想著博士院,還有斯賓羅先生所說的話,即碰碰博士院,國家就完蛋;就這樣來到了海蓋特。

  斯梯福茲見到我十分高興,蘿莎·達特爾也如此。我又驚又喜地發現那李提默不在,侍候我們的是一個帽上有藍緞帶的羞羞答答的小丫頭。和那個體面人的眼光相比,那小丫頭的眼光偶而遇上了也叫人覺得不至於讓人不安,而稍感好一些。可是,到那兒半小時後,我特別發現的是達特爾小姐在對我密切觀察;我還發現她好像把我的臉和斯梯福茲的做比較,她細心觀察斯梯福茲的和我的,然後埋伏著,鬼頭鬼腦地等著我和他之間會發生什麼。每次,我朝她看時,總發現她長著可怕的黑眼睛和凸腦門的那張表情急切切的臉正專心對著我的臉,或突然由我的臉轉向斯梯福茲的,或同時兼顧我們兩人的。她就像山貓那麼目光銳利,當她發現我已看出這點時,她也不退縮,反而更加專心一意地把眼睛盯著我。我雖然沒什麼可虧心處,也明知她不能猜疑我有什麼罪過,但在她那奇特的目光下我總退縮,我受不了它們那饑渴似的咄咄逼人。

  那一整天裡,整所住宅似乎都彌漫著她。如果我在斯梯福茲房裡和他談話,就聽見從外面的小走廊裡傳來她衣裙的窸窣聲。我和他在屋後草地上玩以前玩的遊戲時,就看見她的臉晃來晃去,有如一盞游來遊去的燈,從這個窗移到另一個窗,最後終於在一個窗前停下,監視著我們。下午,我們四個人一起外出散步時,她那支瘦手像彈簧一樣握住了我胳膊,把我拉在後面。等斯梯福茲和他母親走到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時,她對我開口了。

  「已經好久了,」她說道,「你沒來過這裡了。真是你的職業那麼吸引你,有趣,以至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嗎?我這麼問,因為我無知,總想得到指教。真的嗎?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回答說我很喜歡那職業,但是我當然不能把它說得那麼好。

  「哦!我知道了很高興,因為我一向喜歡在我犯錯時能得到糾正,」蘿莎·達特爾說道,「你是說那職業有點枯燥乏味嗎,也許吧?」

  啊,我回答說,也許那職業·是有點枯燥乏味。

  「哦!所以你需要安慰和變化——刺激,或這類的東西?」她說道,「啊!當然!不過對他——呃?——是不是太那個了一點?我不是說你呢。」

  她朝正挽著母親在那兒走的斯梯福茲很快瞟了一眼,我便明白了她說的是誰。可還有什麼意思,我就一點也摸不著頭腦了。無疑,我表示出來了。

  「那事不——我不是說·是的,我只是想知道——那種事不是對他很具有吸引力嗎?那事不是使他在訪問他那盲目的溺愛時,也許,比平日更加大意了嗎——呃?」她又向他們飛快地瞟了一眼,也那樣瞟了我一眼,好像要看透我思想深處是什麼。

  「達特爾小姐,」我答道,「請別認為——」

  「我沒呀!」她說道,「哦,唉呀,別以為我在想什麼!我並不多心。我只是問一個問題。我不發表任何意見。我要根據你告訴我的來形成我的意見。那麼,不是那樣的囉?得!我知道了很高興。」

  「那當然不是事實,」我不知所措地說道,「就是斯梯福茲離開家比以往的日子長,我也不能負責。直到現在,要不是聽你說,我也根本不知道呢。我有好久沒見到他了,也只到昨晚才見到他。」

  「沒見過?」

  「的確,達特爾小姐,沒見過!」

  她正面對我看時,我看到她的臉更逼人也更蒼白了,那道傷疤延長,經過那變了形的上唇直切入下唇,從臉上斜下去。我覺得在這道傷疤上,在她的眼光中,有種的確令人心寒的東西。她直瞪瞪地看著我說:

  「他在幹什麼呢?」

  我把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因為我很吃驚。與其說是對她重複,不如說重複給我自己聽。

  「他在幹什麼呢?」她似乎懷著足以把她自己也燒盡的火樣熱情說道。「他總是用不可捉摸的眼神虛偽地看我,那人在幫他幹些什麼呢?如果你是高尚的、忠實的,我不要求你出賣你的朋友。我只請你告訴我,正引著他走的是憤怒?是仇恨?是驕傲?是浮躁?是瘋狂的白日夢?是愛情?到底是什麼呀?」

  「達特爾小姐,」我答道,「我怎麼告訴你,你才會相信我呢?我不知道斯梯福茲跟我第一次來這兒時有什麼不同。我什麼也想不出。我相信絕不會有什麼。我幾乎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

  她仍然直瞪瞪盯著我,一陣抽搐或顫抖——我認為這和痛苦有關——侵入那殘酷的傷疤,並掀起了她嘴唇一角,好像對任何輕看或蔑視它的人發出一絲憐憫。她馬上把手放在那上面,那麼纖細的一隻手,我當日見她在火爐前用它遮住臉時,曾暗中把它與細瓷做過比較;她只說了句「關於這事,我要你絕對保密」,就再也不吭聲了。

  有兒子在一旁侍奉,斯梯福茲夫人特別開心,而斯梯福茲這回也特別關心她,表現出特別的敬意。我覺得,看到他倆在一起是很有趣的,不單單由於他倆相親相愛,還因為他倆性格酷似,他表現的是態度上的傲慢和急躁,她則由於年齡和性別不同而被軟化成一種慈祥的威嚴了。我不止一次地想過,他們倆之間若沒有造成嚴重分歧的原因就好了,否則,以兩個那樣的性格——我應當說,同一性格的兩種濃淡不同的色調——比兩個性格極端相反的人還更難和解呢。我必須承認,這意見並非出自我的洞察,乃出自蘿莎·達特爾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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