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還沒有呢。快要結婚了,我想——就在幾個星期內吧,或者幾個月內,總歸要結婚的。我不怎麼常常見到他們。想起來了;」他放下他一直用得很忙的刀叉,開始在衣服口袋裡摸索,「我給你捎了封信來。」

  「誰寫的?」

  「哈,你的老保姆寫的,」他一面從胸前口袋中掏出些文件來,一面答道。「『詹·斯梯福茲,如意酒店的債務人』;這不是的。別慌,我們馬上就能找到了。那個老——他叫什麼來著——情況不妙,信裡談到了這個,我相信。」

  「你是說巴吉斯嗎?」

  「對!」他還在摸索衣袋,看那裡的東西。「可憐的巴吉斯沒治了,我怕是這樣。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小藥劑師——外科醫生,管他是什麼——就是你閣下出生他幫忙來著的那位。他對那病很瞭解,我覺得;他的結論卻是:那車夫正在很快地走他最後的旅程。——你去摸摸我掛在那邊椅子上的外套的胸袋,我相信你能找到那封信的。在嗎?」

  「在這兒呢!」我說道。

  「對了!」

  信是皮果提寫的;比以往的更潦草也更簡短。信中談到她丈夫絕望的境況,說他比過去「更小氣一點了,」因此也就更難讓他自己好受點。信中隻字未提及她的辛勞和護理,卻全是有關他的好話。滿信都是她那質樸的天真和毫不嬌飾的懇切,我深知這都發自她內心;信的結尾語是「問我永遠珍愛的好」——這是說的我。

  我辨讀那封信時,斯梯福茲一個勁又吃又喝。

  「這是種讓人傷感的事,」他吃完後說道。「不過,太陽每天落下,人類每分鐘有死亡,我們不應該被人人免不了的命運嚇住了。如果我們聽到那公平的腳步①來敲別人的門時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了,那我們就要失去這世上的一切。不!向前!需要時不妨狂奔疾馳,過得去時不妨緩步徐行,總之向前!越過一切障礙向前,在競爭中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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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6世紀羅馬詩人賀拉斯有詩句為:「灰白色的死神,邁著公平的腳步,敲響窮人茅舍的柴扉,敲響王公殿宇的朱門。」

  「在什麼競爭中獲勝呢?」我說道。

  「在我們已投入的競爭中,」他說道,「向前!」

  我記得,當他停下,把他那俊秀的頭略略後仰,舉起他手中杯子看著我時,我看出雖然他臉色紅潤,有海風的清新洗刷痕跡,但也有我上次見到他時的那種緊張,就好像他曾致力幹著一種他習慣性的緊張工作;那精力被激發起來後,是那樣狂熱奔放地在他內心激蕩。我本想勸勸他,別抱著從事冒險行為的幻想——比方和兇險的海浪較量或和惡劣的天氣拼命——可是我的思路轉回到眼前的話題,我就又接著說下去了。

  「我告訴你,斯梯福茲,」我說道,「如果你精神旺盛得肯聽我說——」

  「我精神總是亢奮的,肯做任何你喜歡的事,」他說著從餐桌邊移到火爐邊。

  「那麼,我告訴你實話吧,斯梯福茲。我想,我一定得去看看我的老保姆。倒不是因為我能為她做什麼于她有益的事,或能給她什麼實際的幫助;不過,她那麼關心我,我探訪她也會在她身上產生效力。她會很看重我的探訪,從而感到安慰和支持。我可以肯定,對於一個也像她一樣愛護我的朋友來說,這並不怎麼費事。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會不會也做一天這樣的旅行呢?」

  他露出心緒不寧的樣子,坐在那兒想了想後,才用一種低低的聲音答道,「行!去吧,你不會妨害人的。」

  「你剛回,」我說道,「邀請你和我同去是不用想了囉?」

  「是呀,」他答道。「今晚我去海蓋特。我有這麼久沒見我母親了,難免有些過意不去,因為難得有像她那樣愛一個浪蕩兒子的母親呀。——呸!胡說八道!——你是說明天去吧,我猜?」他伸直兩條胳膊,一手放在我肩頭上說道。

  「是的,我想是那樣。」

  「得,那就後天再去吧。我本打算要你和我們一塊住幾天呢。我來是想請你,你卻偏偏要往雅茅斯飛。」

  「斯梯福茲,你自己老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到處走,卻說我偏偏飛呢!」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仍像先前那樣握住我手搖了幾下,然後說道:

  「來吧,明天一定來,盡可能和我們好好過一天!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再相會?來吧!明天一定來!我要你站在蘿莎·達特爾和我中間,把我們倆分開。」

  「難道,沒有我,你們倆會愛得至深?」

  「對,也許恨得至深,」斯梯福茲笑道;「無論是愛還是恨。

  來吧!明天可一定來哦!」

  我答應明天去;他穿上外套,點起雪茄,走著回家去。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也穿上外套(但沒點上雪茄,因為我已抽得夠多了),和她一直走到空闊的大路上,在那時的夜間,那大路上靜悄悄的。他一路上興高采烈。分手時,我從他身後朝他看去,見他那麼勇敢地輕輕鬆松往家走,不禁想到他說「越過一切障礙向前,在競爭中獲勝」!開始希望他投身的是一種有價值的競爭。

  我回到自己臥室寬衣時,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到了地板上。我這時才記起這封信,便拆開來讀。信是晚餐前一個半小時寫的。我不記得我是否提起過,但凡米考伯先生遇到什麼不得了的困難時,他便用法律術語陳辭。他似乎認為這就等於解決了他的問題。

  「閣下——因為我不敢稱呼你,我親愛的科波菲爾。

  「我應當奉告你;在下署名者已大敗。今天你也許見此人閃爍其詞,乃不願讓你知道此人之窘況;但希望已沉入地平線下,下方署名者已大敗。

  「在受到某個人之迫害(我不能稱之為社會)下我寫就此信。此某受雇于某經紀人,已心智混迷。此某已扣押署名者之住所以追補租金,其扣押物不僅包括本宅長住房客之署名人的各種動產,尚累及內院榮譽學會會員並寄宿本宅之客湯馬斯·特拉德爾先生的一切財產。

  「署名人此時唇邊將溢之杯愁苦如還缺一滴憂鬱的需『斟』(此乃某不朽詩翁之言),則可借下列事實得之:

  前言之一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曾好心承受署名人23鎊4先令9便士半之期票一張,現已到期,卻無法兌現。

  不僅如此,就實際而言,署名人之沉重負擔,又因自然規律將增加一弱小受苦者而更重也;以弱小者出世之日——以數字示之——自即日算起,不出六個太陰月矣。

  「上述之言,可以將其視作分外行功①,署名人泥首墨面,懺悔不已。

  威爾金·米考伯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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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教義中指積貯之功德,可移充他人補過之用。

  可憐的特拉德爾!

  這時,我總算認清了米考伯先生,也料定他可以從那挫敗中恢復;但我夜裡沒睡好,因為擔心著特拉德爾,擔心著那住在德文郡的牧師的女兒——她是十個中的一個,她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姑娘,她肯等待特拉德爾(多不吉利的讚揚啊!)

  一直等到她60歲,或任何想得到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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