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我不禁表現得對他有些不恭,可他顯出不把這放在心上一樣。我們走最近的一條路,一路上沒多說什麼。他是那麼謙卑地戴那只怪手套,直到走到我的住處了,他仍往手上戴,好像一直沒能戴上一樣。

  我帶他走上黑洞洞的樓梯,怕他的頭撞在什麼東西上面。在我的手中,他那只又濕又冷的手就像只蛤蟆,我真想扔開它而跑開。不過以愛妮絲和待客之道為重,我仍把他帶到我的火爐邊;我點亮蠟燭後,他對燭光下的房間表示謙卑的喜歡。我用為克魯普太太喜歡而常用的那只醜陋的錫杯——我想這原本是做一個刮臉杯設制的——熱咖啡時,他表示那麼豐富的感情,我真想以湯燙傷他為快。

  「哦,真的,科波菲爾少爺,我是說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說道,「我真的從沒想到過,我會親眼看到你招待我呢!不過,不知怎麼回事,我遇到那麼多——以我這麼卑賤的地位,我相信——我從來沒想過的事,真像甘霖從天而降呢。我猜,你已聽到一點我升遷的消息了吧,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科波菲爾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發上,把他那兀兀的膝蓋骨在咖啡杯下拱起,他的帽子和手套放在地板上。他把茶匙轉來轉去,他那仿佛被灼去了睫毛的裸裸紅眼轉向我卻不看我,隨呼吸而一下下抽動的鼻孔中那凹痕仍然像我以前描寫的那樣討厭,再加上他全身從下巴到腳像蛇那樣蠕動,這便使我當時暗自決定:我很不喜歡他。留他作客使我不安,由於當時我年輕,並不習慣掩飾我那種強烈的厭惡。

  「我猜,你已聽說一點我升遷的希望了吧,科波菲爾少爺——我應該說,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說道。

  「是的,」我說道,「一點點。」

  「啊!我早就想愛妮絲小姐會知道這件事的!」他平靜地接著說道,「我很高興發現愛妮絲小姐知道此事。哦,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先生!」

  我真想把已放在地毯上的脫靴器向他扔過去,因為他設圈套來讓我說出有關愛妮絲的事,哪怕這是不當緊的事。可我只是喝著咖啡。

  「你已經證實你是多麼靈驗的預言家了,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繼續說道。「啊呀,你已經證實你是多麼靈驗的預言家了!有一次你對我說,或許我要成為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合作人,或許會有一個威克費爾德——希普事務所,你不記得了嗎?也許你不記得了;不過,當一個人處於卑賤之中時,科波菲爾少爺,他可會把這些話牢記在心,念念不忘呢。」

  「我記得我這樣說過,」我說道,「可我當時認為可能性很小。」

  「哦!誰會以為有可能呢,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興奮地說道:「我相信我當時也不這麼認為。我記得我親口說過,說我太卑賤了。我當時的確是這麼想的。」

  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坐在那裡看火,我看他。

  「但是最卑賤的人,科波菲爾少爺,」他繼續又說道,「或許是優秀的助手。我想起來很高興,我曾做過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優秀助手,我也許會做得更優秀呢。哦,他是多麼可敬的人,科波菲爾先生,不過他過去多麼大意呀!」

  「我很遺憾聽到這話,」我說道。我忍不住很尖刻地補充道,「不論從什麼觀點來看。」

  「的確是這樣,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答道。「不論從什麼觀點來看。尤其是從愛妮絲小姐的觀點來看!你不記得你自己那些很動人的話了,科波菲爾少爺;可我記得呢;有天你說每個人都讚美她,為這話我還感謝你呢!我想你已忘了吧,科波菲爾少爺?」

  「沒忘,」我冷冷地說道。

  「哦,我多高興,你沒忘!」尤來亞叫道。「想想吧,是你首先在我這卑賤的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呢,而你還沒有忘記!哦!——你願再賞我一杯咖啡嗎?」

  他說燃起火花時那加重的語氣,他說話時轉向我的目光,都有令我感到某種讓我吃驚的東西在其中,仿佛我能看到他被一團火光照亮了。想到他還用完全不同的聲調提出的那請求,我就用那個刮臉杯來款待他了。可是我在倒咖啡時手有些發顫,一種自覺不是他對手之感在胸中升起,一種對他隨後會說什麼的憂慮襲上心頭,我覺得這些不會逃過他眼睛。

  他什麼都不說。他把咖啡攪了又攪,他小口啜咖啡,他用他那可怕的手輕輕地摸他的下巴,他看著火,他打量著這個房間,他向我發出微笑(但不如說是喘氣更確切),他心懷那種過份的謙卑扭來扭去,他一次又一次攪咖啡,啜咖啡,但他不說話,讓我來續上我們的對話。

  「照你說的,威克費爾德先生,」我終於說道,「抵得上五百個你——或我——的威克費爾德先生;」我覺得,我沒法不尷尬地結巴著把那話分成幾節來說,要我的命也沒法;「過去很大意,是不是,希普先生?」

  「哦,的確很大意,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謙卑恭敬地歎口氣答道,「哦,非常大意!不過,我希望你叫我尤來亞,如果你高興的話。那才像從前呢。」

  「行!尤來亞,」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個名字來。

  「謝謝你!」他很熱情地答應道。「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聽到你說尤來亞,就像聽見往日的風聲和鐘鳴。請你原諒。我剛才說了些什麼呀?」

  「關於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我提醒他道。

  「哦,是的,不錯,」尤來亞說道,「非常的大意,科波菲爾少爺。這是只能在你我之間說的一件事。就是對你,我也只能提到而已,不能深談。在過去的幾年裡,任何人處在我的位置,這時都會把威克菲爾德先生(哦,他又是一個多麼有價值的人,科波菲爾少爺!)捺在大拇指下了。捺在——大拇指下了,」尤來亞慢慢地說著,並同時把他那看上去很冷酷的手伸到我桌上,又把他的拇指按在上面,按得桌子直晃,房間也在晃動。

  就算我不得不眼看他用他那八字腳站在威克菲爾德先生頭上,我覺得我也不能更恨他了。

  「哦,啊呀,是的,科波菲爾少爺,」他用柔順的聲音又繼續說道——這聲音和他那絲毫未減輕壓力的拇指按捺動作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無疑。一定有損失、羞辱,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威克菲爾德先生知道這點。我是一個卑賤地為他效力的卑賤的助手,他把我放在我無法指望可及的地位上。我應該多麼感激他啊!」他說完後,臉立刻轉向我卻並不看我;他把他那彎了的拇指從所按之處移開,然後若有所思地慢慢刮他那瘦長的下巴,好像刮臉一樣。

  我記得很清楚,當我看見他那被紅紅爐火映照陰險的臉,看到他又準備說什麼時,我的心是何等憤怒地跳動。

  「科波菲爾少爺,」他開始說道,「可我是否耽誤你入睡了?」

  「你沒有耽誤我入睡。我一向睡得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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