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直到宣佈開始時,我還一直想著這事。華特布魯克先生和漢姆雷特的姑母一起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挽著華特布魯克太太。我本想去挽愛妮絲,卻被一個站都站不住而只會傻笑的人搶了先。尤來亞,特拉德爾和我都是低年資客人,盡可能走在後面。沒能挽著愛妮絲,我卻並不煩惱,因為我可以在樓梯上和特拉德爾碰面。他很熱情地問候我,尤來亞則強作愉快和謙卑地扭來扭去,我真想把他從欄杆上扔下去。

  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爾被分別安排在兩個相距很遠的角落裡,他坐在一個著紅天鵝絨衣的女士的灼眼光芒中,我坐在漢姆雷特姑母的重重晦氣中。用餐的時間很長,談話是關於貴族和——血。華特布魯克太太不住對我們說,如果她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血的。

  有幾次,我不禁想,如果我們都不那麼高雅,我們本可過得更自在些。我們是那樣的極度高雅,所以我們的範圍十分狹小。座中有某高爾皮吉先生和太太,他們與銀行的法律事務有某種間接關係(至少高爾皮吉先生如此)。我們要麼就只談有關銀行的事,或只談有關財政部的事,簡直像宮廷引見名單那樣專門化了。漢姆雷特的姑母有種家傳的自言自語的惡癖,這對這種情況有所補救,無論提出什麼問題,漢姆雷特的姑母總要自言自語亂侃一通。問題固然不多,但我們經常折回到血的問題上,而她在抽象理論方面和她侄子一樣學識淵博。

  這仿佛是一群食人者在聚會,談的話都那麼充滿血腥氣。

  「我承認我和華特布魯克太太的意見相同,」華特布魯克先生把酒杯舉到眼前說道,「除了血,其它一切都很合適!」

  「哦!再沒有比那更使一個人滿意的了!」漢姆雷特的姑母說道,「總之,在——在一切那種事上,再沒有那麼·完·美的了。有些低能兒(幸好只不過是有些,而不是很多)喜歡幹我稱為偶像崇拜的那種事。絕對是偶像!崇拜職位,崇拜智能,崇拜諸如此類的東西。但這都是捉摸不定的問題。血就不是這樣的了。我們看見一點鼻子上的血就知道這是血。我們在一個下巴上看到它就會說,那是血!就在那裡!這是一個確確切切的事實的問題。我們說出來了。它不容懷疑。」

  那個來時挽著愛妮絲,自己卻站都站不穩而只傻笑的傢伙把這問題說得再肯定不過——我這麼認為。

  「哦,你們知道,說到底,」這傢伙向桌子四周看看,白癡那樣地微笑著說道,「我們不能不考慮到血,你們知道。我們應該有血,你們知道。有些青年,你們知道,或許在教育或行為方面稍落後一點,或有些差池,你們知道,而使他們和別人陷入種種困境——諸如此類——但是說到庭——想到他們身體裡有血,就讓人高興!我自己呢,寧願隨時被一個有血的人打倒在地,也不願被一個沒血的人扶起來!」

  這番宏論把這一問題做了完全徹底地概括,讓人人心悅誠服。在女客們退席前,這傢伙引起了很多注意。那以後,我看到一向矜持的高爾皮吉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都對我們這些共同的敵人結成一個防守同盟,他們隔著桌子進行的對話奧妙無比,他們就是要以此來擊敗我們,擊潰我們。

  「那種四千五百鎊的第一種債券事務還沒按所期望的途徑進行吧,斯派克,」高爾·皮吉先生說道。

  「你是說A的D種嗎?」斯派克先生問道。

  「是B的C種。」高爾·皮吉先生說道。

  斯派克先生抬起眉毛,一副很關心的模樣。

  「一旦這問題稟告給了爵爺——我不必說他的名字了,」

  高爾皮吉先生克制著自己說道。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說道,「是N氏。」

  高爾皮吉先生含含糊糊地點點頭——「稟告他後,他的回答是『要就還錢,要就無敕。』」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叫道。

  「『要就還錢,要就無敕,』」高爾皮吉先生堅定地重複道。

  「而下一個承受人——你明白我意思嗎?」

  「K氏,」斯派克先生一臉不詳地說道。

  「——K氏當時斷然拒絕簽字。為此到新門找了他,可他乾脆拒絕那樣做。」

  斯派克先生那麼關注此事,已變得呆呆的了。

  「眼下,這問題就這麼擱了起來,」高爾皮吉先生往後靠到椅子上說道。「如果,因為事關重大,我不能一一解釋,那麼我們的朋友華特布魯克先生是會原諒我們的。

  對於他在餐桌上提到這些關係、這些名字(儘管只是暗示著提到),我覺得華特布魯克先生只是感到非常高興。他做出一種表情,模糊地表示十分瞭解(不過,我相信他並不比我對上述那些話明白得更多),並對當時所採取的那種謹慎小心大加誇讚。斯派克先生既被告以這樣一種秘聞,當然也就要回敬他朋友以一種秘聞。這一來,前面的那對話又由另一個人主持下去。在這次對話中,吃驚的輪到高爾皮吉先生了。就這樣反復輪流下去。而在這對話進行的所有時間裡,我們這些局外人不斷地感受到所談的重大關係帶來的壓力;而我們的主人則自鳴得意地把我們看作一群敬畏驚恐的祭品。

  能上樓去見愛妮絲,和她在一個角落談話,並把特拉德爾介紹給她,於我實為一件高興的事。特拉德爾很靦腆,但討人喜歡,還是過去那樣一個好脾性的人。由於他明天早上要去一個地方一個月,必須今晚早點離開,我不能和他暢談。不過,我們交換了住址,約定他回倫敦後我們再相聚。聽說我見到了斯梯福茲,他非常感興趣,並且那麼熱情洋溢地稱讚他,我要他把對斯梯福茲的這些看法說給愛妮絲聽。可愛妮絲這時只一個勁朝我看,在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她時才輕輕搖搖頭。

  我相信她在這些人中間不能生活得愜意,所以聽她說幾天內就要離去,我幾乎感到高興了,雖說想到這麼快又要和她分手未免難過。這想法擱在心裡,我便一直留在那兒,等到其他客人都走完。我和她談話,聽她唱歌,這又使我愉快地回憶起在她佈置得非常可愛的古色古香的家中度過的幸福時光,我實在想在那裡等到半夜後才走,可是華特布魯克先生客廳的燈光全熄後,我再沒理由待在那裡了,只好違心地和她告別。那時,我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感到:她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想像中她那可愛的面龐和平靜的微笑仿佛像天使一樣遠遠照到我身上,這想像也並沒錯。

  前面說到,客人都走了,可尤來亞理當除外,我不能把他歸於那些人中。他一直不停地在我們附近走來走去。我下樓時,他跟隨在後;我走出房子時,他緊貼我身,慢吞吞地把他那又瘦又長的手指伸進比他手指還長的大手套指套中,那種手套叫大蓋·孚克手套,是根據國會爆炸案主犯之名來命名的。

  我並不是想和尤來亞來往,可是由於記得愛妮絲的請求,我便問他可願到我的寓所去喝一杯。

  「哦,真的,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請你饒恕,科波菲爾先生,不過那稱呼那麼順口就說出來了——我希望你不是勉強自己邀請像我這麼一個卑賤的人去你的住處吧。」

  「這談不上什麼勉強呀,」我說道。「你來吧?」

  「我非常願意去,」尤來亞扭扭身子說道。

  「行,那就去吧!」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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