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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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的確,自打你第一次和我說話的那時起,我就從我那卑賤的地位,點點往上升,可我仍然卑賤。我希望我永遠卑賤。如果我對你說一點我的心裡話,你不見得會認為我更卑賤吧,科波菲爾少爺?是嗎?」 「不會的,」我勉強說道。 「謝謝你!」他拿出他的手帕來開始擦他的手心,「愛妮絲小姐,科波菲爾少爺——」 「嗯哼,尤來亞?」 「被自然地叫作尤來亞,這太美了!」他一面叫道,一面像條掙扎的魚那樣抖了一下。「你覺得她今晚模樣很美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覺得她永遠都是一個樣,在各方面都超過她周圍的一切人,」我答道。 「哦,謝謝你!一點不假!」他叫道。「哦,多謝了,多謝了!」 「不用,」我傲慢地說道。「你沒有謝我的理由呀。」 「嘿,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說道,「事實上,這正是我斗膽對你說的心裡話。雖然我如此卑賤,」他更加用力地擦著手,時而看看火,時而看看手,「雖然我母親是如此卑賤,我那貧寒但清白的家如此簡陋,但愛妮絲小姐的身影——我不怕把我的秘密告訴你,科波菲爾少爺,從我第一次在小馬車裡見到你時起,我就對你毫無隱瞞了——卻早已刻在我心中了。哦,科波菲爾少爺,我懷著多麼純潔的愛情愛我的愛妮絲走過的地面啊! 我相信,我當時有種狂熱的衝動,想抓起火爐裡燒紅的火鉗把他刺穿。一驚之後,這想法如從一枝槍裡射出的子彈那樣離開了我,可是在我心中,愛妮絲的身影仍被這紅頭髮畜牲的妄想褻瀆沾汙了。這時,我看到他歪坐在那裡,就像他身子被他那下流的靈魂扭曲了一樣,他看著我,我不禁一陣發昏。我似乎看到他在膨脹、變大,他的聲音似乎充斥了整個房間;這一切似乎在從前什麼時候發生過的奇怪感覺(或許人人都有過這種感覺),以及料想他將會說什麼的奇怪感覺把我統轄了。 我及時看到他臉上小人得志的表情,這比其它任何努力都更能使我記起愛妮絲的請求,於是我鎮靜地——這在一分鐘前是我絕對不能想像的——問他,他可把他的感情向愛妮絲表白過。 「哦,沒有呢,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哦!沒有呢!除了對你,我沒對任何人表白過。你知道,我不過才從我那卑下的地位往上升。我把希望大部分寄予讓她發現我對她父親如何有用(我自信,科波菲爾少爺,我對他非常有用),和怎樣為他排除障礙而讓他順利往前,她那麼愛她的父親,科波菲爾少爺(哦,一個女孩這樣做是多麼可愛呀!),我相信,為了父親,她會對我好的。」 我已看出這個惡棍全部的陰謀,也明白他為什麼會向我公開這事。 「如果你好心幫我守住這秘密,科波菲爾少爺,」他接下去說道,「而且,總的來說,不反對我,我就把這視為你的特殊恩惠了,你不會願意找麻煩的。我知道你心地多仁慈;可是,由於你是在我卑賤時(我應該說在我最卑賤時,因為我現在還是很卑賤)認識我的,說不定你會在我的愛妮絲面前反對我。我叫她為我的,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有首歌中唱道,『把她叫做我的,哪怕將皇冠捨棄!』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這樣做。」 親愛的愛妮絲!那個可愛善良的人,凡我想到的人沒一個配得上她,會給這麼一個惡棍做妻子! 「現在不用急,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繼續陰險地說道,當時我正懷著上述想法坐在那裡望著他。「我的愛妮絲還很年輕;母親和我也還得往上爬,在時機完全成熟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新的安排。所以,我有很多機會讓她慢慢領會我的希望。哦,為了這個秘密我非常感激你!哦,知道你瞭解了我們的心事,又決不會反對我(因為你一定不希望給那個家帶來麻煩,你想不出,這讓我多麼放心啊!」 他握起我的手,我不敢把手收回。他潮膩膩地捏了一下,然後看他那表面褪蝕成灰白色的表。 「啊呀!」他說道,「過了一點鐘了。敘舊時,時間過得這麼快,科波菲爾少爺,幾乎一點半了呢!」 我回答說,我以為還要晚些了呢。我並非真這麼認為,不過只有這麼說才能結束這場談話。 「啊呀!」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現在住的地方是在靠近新運河下游的一家公寓式旅館,科波菲爾少爺,那兒的人們大概早在兩小時前就睡著了呢。 「很對不起,」我馬上說道,「我這兒只有一張床,而且我——」 「哦,就別提床了,科波菲爾少爺!」他一條腿抬起,如癡如迷地答道。「不過,你肯讓我在火爐前睡下嗎? 「如果只有那麼辦,」我說道,「就請睡我的床吧,我在火爐前睡。」 他的驚異和謙讓實在有些過份,他拒絕我那番話的聲音太響,幾乎傳到遠在下面一個水平線的一間房裡,驚動正在那裡熟睡(我猜想)的克魯普太太。有一個永遠不能校正的時鐘滴答聲是幫克魯普太太睡眠的東西。每次當我們在時間問題上有點不同意見,她就拿出那個鐘來做證;而這個鐘永遠慢了不止三刻鐘,也永遠在早晨由最可靠的權威來校正撥准。在我當時的窘迫下,怎麼也無法說服他接受我的臥室,我只好盡可能做最好的安排,讓他在火爐前安歇。我用沙發墊(比他那瘦長身子短很多),沙發靠墊,一張毯子,一條桌布,一條乾淨的晨餐餐巾布,一件大衣等為他做成鋪蓋,他對這安排感謝不盡。我又借給他一頂睡帽,他立刻戴在頭上了,睡帽下,他的模樣那麼奇醜可怕,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戴睡帽了。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夜。我忘不了我怎樣輾轉反側,怎樣為想到愛妮絲和這個傢伙而苦惱,怎樣考慮我能做並應做些什麼,怎樣最後決定為了她的寧靜我還是什麼也不做,將我所聽到的壓在心底。如果我曾睡著過一小會,那麼我剛入睡,眼前就出現愛妮絲的影子,眼光柔和的她滿懷愛憐地看著她父親,就像我常看到她父親看她那樣;她面帶懇求的神情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無比恐怖。我醒來時,想到尤來亞就睡在隔壁,頓時這記憶就像一個驚醒了睡眠的惡夢一般使我倍受折磨,我還同時感到沉重的憂慮,好像我讓一個比惡魔還壞的東西在這裡留宿。 那把火鉗也走進了我迷糊的思想而不肯出來。在似睡非睡狀態中,我想,這東西依然是又紅又燙的,我把它從火中取出將他刺穿。後來,這念頭是如此讓我不安,以至我雖明知這是幻想,仍偷偷走到隔壁去看他。我看到他仰臥在那裡,腿不知伸到哪去了,嗓子眼裡呼哧呼哧響,鼻子不透氣卻把嘴張得像個郵筒。在現實中,他比我在那煩惱的幻想中更醜陋,我後來竟因這憎惡而被他吸引得每過半小時就去那一趟,身不由己,只想多看他一眼。這漫漫長夜和先前一樣沉重和無望,黑沉沉的天邊並沒有半點曙光。 早晨,看到他走下樓梯時(因為——謝天謝地!——他不肯留下來吃早餐,我覺得黑夜也和他一同離開了。我去博士院時,特別吩咐克魯普太太別關上窗,好讓我的起居室通氣,除掉他的氣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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