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由於一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自己太年輕而不配做東,晚飯開始,我就硬拉斯梯福茲坐在上首位,我坐在他對面。一切都很好;我們開懷痛飲;他那麼高明地使一切進行順利,宴會沒發生任何小停滯。我在整個晚飯過程中,並沒能表現得像我希望的那樣善於應酬,因為我的座位正對著房門口,我看到那個利索的年輕人不時從屋裡走出去,然後他的影子就投到門口的牆上,可看到他嘴邊有一酒瓶。這一來,我就注意力開了岔。那「小妞」也讓我有些不安,與其說是因為她並不洗盤子,不如說是因為她老把盤子打碎。由於她生性愛探聽,所以不能堅決按指示的那樣呆在食品貯藏室裡,還不斷偷偷朝屋裡看我們,又不斷怕被人發現;在這種假想下,她幾次踩到她自己先前小心放在地板上的盤子上,造成了很大損失。

  不過,這都是小小疵瑕,桌布撤下,小食擺上後,這些就很快被拋到腦後了。當宴會進行到這一階段時,那個利索的年輕人已話都說不囫圇了。示意他去和克魯普太太應酬交際後又打發那小妞去了地下室,我便恣意開心了。

  我興致漸漸變得非常好,我變得非常快活了,一下記起各種我差點忘了說的事,我舉止也一改平常。我為自己的笑話,開懷大笑,也為別人的笑話開懷大笑。由於斯梯福茲不把酒遞給我,我向他發出警告;我作了數次去牛津之約;宣佈想有一個和眼下完全一樣的聚餐會,並在此聲明變動前擬定每週舉行一次;我瘋了一樣地從葛雷格的鼻煙盒中吸了那麼多鼻煙,以至我不得不去食品貯藏室裡偷偷連打了十來分鐘的噴嚏。

  我說呀,說呀,酒遞得越來越頻繁,一瓶又一瓶接連不斷地開,雖說那一時並不需要那樣。我建議為斯梯福茲乾杯。我說,他是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幼年時的保護者,我成年時的伴侶。我說,我很高興為他乾杯。我說,我無法報答他給我的情誼,我無法表達我對他的愛慕。結尾時我說,「我建議為斯梯福茲祝福!上帝保佑他吧!嘿嘿!」我們為他連喝采三三共九次,又喝了九杯,最後又喝了好多。我繞過桌子走去和他握手時打碎了我手中酒杯。我一口氣說道:「斯梯福茲啊,你是我這生這世的指路明——明——明星。」

  我說呀,說呀,突然聽到什麼人唱支歌唱到一半。馬肯就是那歌手,他唱的是「當一個人的心因憂慮而受壓抑時」。①他唱完那歌就建議為「女人」祝福!我反對這說法,我執意不讓這麼說。我說,這不是說祝酒詞的體面方式。在我的住處,我只允許為「女士們」祝福!我和他爭得很厲害,主要原因是我發現斯梯福茲和葛雷格在笑話我——或在笑話他——或在笑話我倆。他說,某人不應受指揮。我說某人應受。他說,那麼某人不應受辱。我說,此話有理——在我的屋頂下決不會有人受辱,在我家,眾家庭守護神都是神聖的,敬客的法則高於一切。他說,他承認我是一個極好的人,這麼說一點也不有損某人尊嚴。我立刻建議為他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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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歌劇《乞丐的歌劇》中一首歌的一句,後接為:「一旦出現一個女人,滿天烏雲便消失。」

  有人吸煙。我們都吸煙。我吸煙,並用力想克制自己那越來越厲害的顫抖。斯梯福茲發表了一通關於我的演說,聽著他演說,我幾乎感動得涕淚俱下了。我向他答謝,並希望在座各位客人明天、後天——每天五點鐘——和我一起吃晚飯,以便我們能在長長地享受交談和交際之樂。我感到有為一個人祝福的必要。

  我要建議為姨奶奶祝福。貝西·特洛伍德,她是她那性別的人中最優秀的一個。

  什麼人從我臥室的窗口探出身去,一面把頭抵在清涼的石欄幹上使腦袋清醒,一面感受拂在臉上的微風。那人就是我。我稱自己科波菲爾,並說,「你為什麼學吸煙?你應該明白不能這樣做呀。」喏,有什麼人在鏡子裡搖搖晃晃打量他的模樣。那人也是我。在鏡子裡,我顯得很蒼白;目光呆呆的;

  我的頭髮——沒別的,只有我的頭髮——顯出我喝醉了。

  什麼人對我說道,「我們去看戲吧,科波菲爾!」我眼前不是臥室了,又是酒醯交錯的桌子;燈光;葛雷格坐在我右方,馬肯坐在我左方,斯梯福茲坐在我對面——大家坐在霧中,相距很遠。看戲?當然,正合我意。快走呀!他們應當原諒我,先讓他們一個個出門,然後熄了燈——以防失火。

  黑暗中由於一慌,發現門不見了。我在窗簾上摸門,斯梯福茲笑著拉住我胳膊把我引出了門。我們下樓時一個跟一個。快到樓梯底層時,有什麼人摔倒而滾了下去。別的什麼人說那是科波菲爾。對於這番錯誤的報導,我很憤慨,直到發現自己仰面躺在污泥裡,我才開始想那報導或許多少也不是無稽之談呢。

  一個霧濛濛的夜,路燈四周冒著一團霧氣!有人含混地說,在下雨。·我卻認為在下霧。斯梯福茲在一條燈柱下拍拂我的泥水,幫我把帽子擺弄好。有什麼人很奇怪地從什麼地方拿出我的帽子,因為我先前沒把它戴在頭上。這時,斯梯福茲說道,「你好了嗎,科波菲爾,是吧?」於是我對他說,「再好不過了。」

  一個坐在窗口的人從霧裡往外看,一面從什麼人手上接過錢,一面問我是否和他們一起的,他露出(我記得我瞥見了)拿不准讓不讓我進去的猶豫神色。過了一會,我們就坐在一個熱烘烘的戲院的高處。往下看,我覺得下面好像一個冒煙的大坑,擠滿這坑裡的人看上去模模糊糊一團。還有一個大戲臺,看過街道後再看這戲臺就覺得臺上清潔光滑無比;臺上還有一些人說著一些讓人摸不著的事。有許多明晃晃的燈,有音樂。下面的包廂裡有女人,還有別的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覺得那整所戲院都在學著游泳一樣;我想讓它鎮定不動時,它就做出一副無法形容的怪模樣。

  由於什麼人的提議,我們決定去下面女人在的禮服廂。我從一個穿著大禮服、拿著看戲用的眼鏡的男人身邊走過,他就倚在沙發上;我還從一個照見我全身的大鏡子前走過。然後,我被領進一個包廂,發現我在落座時說了點什麼,而周圍的人喊「不要鬧!」女人們向我投來憤怒的目光,還有——什麼!是的!——愛妮絲,她和我不認識的一男一女坐在和我同一個廂裡,就坐在我前面。現在,我又看到她的臉了,我相信比我當時還看得清楚些。我看見她轉向我時滿臉驚奇和深切的痛惜。

  「愛妮絲!」我口齒不清地說道,「唉呀!愛妮絲!」

  「噓!別做聲!」她答道,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你打擾了觀眾。看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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