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過去,狄克先生告訴我的事被我當做他的幻覺,現在又湧上我心頭。我無法不信這人就是被狄克先生神秘地提到的那個人;不過他在我姨奶奶身上得到的把柄究竟是什麼樣的,我一點都想像不出。在教堂的院子裡,我等了半個小時,其間讓自己鎮靜了下來,這才看見馬車回來了。車夫在我身邊停下車,車裡只坐著姨奶奶。

  她還很激動,尚無法進行我們必須做的拜訪。她叫我上車,讓車夫慢慢地趕車來來回回了一會。她只說道:「我親愛的孩子,永遠別問我這是怎麼回事,也永遠別提到它。」直到她完全恢復了鎮靜,她才對我說她已很平靜了,我們便可以下車了。她把錢袋交給我讓我付車錢時,我發現所有的幾尼都沒了,只剩下那些散幣。

  一道低低的小小拱廊通向博士院。我們從院前的街市上往前沒走幾步,城市的喧囂就似乎被拋到幽靜的遠方了,好像一種魔術一樣。經幾處沉沉院落和幾條窄窄通道,我們來到斯賓羅——約金斯那帶著天窗的事務所。在那不用敲門一類禮節便可徑入而朝拜的聖殿前廊裡,有三、四個文書在忙著抄抄寫寫。其中一個獨坐的人又幹又瘦,頭上褐色的假髮硬硬的,仿佛是用薑餅製成一樣;他起身迎接我姨奶奶,把我們帶進斯賓羅先生的房間。

  「斯賓羅先生還在法庭裡呢,夫人,」那乾瘦的人說道,「今天是拱形法庭開庭日;不過法庭離這兒很近,我立刻派人去請他。」

  在斯賓羅先生到來前,我趁機向四處打量。屋裡的器具陳設都是舊式的,蒙滿了塵垢,書桌上的絲絨布已完全褪了色而灰暗得像個老乞丐。桌上有許許多多紙卷,有的標為「證件」,有的標作「訴狀」(這令我吃驚),有的標作「監督法庭辦理,」有的標作「海軍法庭辦理」,有的標作「代表法庭辦理」。我很想知道究竟有多少個法庭,要弄明白它們又得花多少時間。此外,還有各種抄寫的宣誓詞卷宗,裝訂得很牢固,捆成一卷一卷,每一案為一卷,每一案都像是一部十卷和三十卷的歷史那樣。我覺得,這一切看起來無比寶貴,使我對代訴人這一職業十分滿意。我正懷著越來越強的好感檢閱這些及類似的東西時,聽到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斯賓羅先生穿著鑲白皮邊的黑袍,匆匆走入。他邊走邊摘下帽子。

  他是個小個的人,生著淡黃色的頭髮,腳蹬上乘的靴,白領飾和襯衣領也漿得硬得不能再硬。他的衣著整潔。他在那精緻卷過的鬍子上無疑也花了番心思。他的金錶鏈那麼粗,以至我竟想入非非地認為:他應該用如同金箔店招牌那樣了不起的金胳膊把它拉出來。他的裝束是如此周全和僵硬,看上去他幾乎無法彎下腰了。他坐到椅子上看桌上那些文件時,只好像小丑那樣轉身時得轉動胯部。

  我由姨奶奶介紹後,受到很禮貌周全的接待。他當時說道:

  「原來,科波菲爾先生,你想加入我們這行?我前幾天有幸會見特洛伍德小姐」——把身子傾斜一次,又做了一次小丑——「我無意間言及,這裡尚有一空缺。特洛伍德小姐談到她有一個她特別關心的侄孫,並說希望他能求得一體面職業。這位侄孫,我相信,我此刻有緣」——又做一次小丑。

  我鞠了一躬,以示承認,並說姨奶奶曾對我說到有這麼一個機會,認為我會對此願意一試。我覺得我很願意,所以馬上就接受了這提議。在我對這職業有更進一步瞭解之前,我不能肯定地說我會喜歡它。我認為在我決定正式從事這職業前,我應當試試,看我能不能真正喜歡它,雖說這不過是種形式而已。

  「哦,當然!當然!」斯賓羅先生說道,「在敝處,我們的規定一向是一個月——一個月試用期。我本人希望是兩個月——三個月——事實上無限期都行——不過我有一個合作人,約金斯先生。」

  「押金,先生,」我說道,「是一千英鎊嗎?」

  「連印花在內,押金是一千鎊,」斯賓羅先生說道,「我曾對特洛伍德小姐提及過,我本不把金錢看得多重,我想世人很少能在這點上超過我;但約金斯先生在這類問題上有他的看法,所以我不能不尊重約金斯先生的看法。簡言之,約金斯先生認為一千鎊還差得遠呢。」

  「我想,先生,」我說道,因我仍想為姨奶奶省點費用,「這兒有沒有這種慣例,如果一個見習的副手特別出色,通曉業務,」我不禁臉紅了,這太有自誇之嫌了——「我想,在約期的後幾年,沒有慣例給他——」

  斯賓羅先生費好大勁把他的頭從領飾中伸到可以搖的程度,然後,搶在我前面回答,沒等我把「薪水」二字說出。

  「沒有。科波菲爾先生,我不願說我會怎樣對這點予以考慮,如果我不受約束的話。約金斯先生是不會被說動的。」

  想到這個可怕的約金斯,我就好垂頭喪氣。可是,我後來發現他是個氣質憂鬱、脾性溫和的人。他在這裡的業務中是自己不出面、卻一直由別人把固執無情推諉到其名下的人。如果有一個辦事員要求加薪,那麼約金斯先生不接受這一請求;如果一個顧客的訟費未及時付,那麼約金斯先生堅持要付清;哪怕斯賓羅先生會——也一定——感到難過,約金斯先生也不肯放鬆。要不是那位事事抓牢的凶神約金斯,這位吉神斯賓羅的心和手都會永遠張開。我年紀大了點後,我覺得我還領教過許多根據斯賓羅——約金斯原則辦事的機關呢!

  當時講定,我可以任意在某天開始我那個月的試用期,姨奶奶不用留在城裡,試用期滿也不必再來,因為以我為主的契約可以不費事地送到家由她簽字。當我們講到這裡時,斯賓羅先生便提議當時就帶我去法庭,好讓我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由於我迫切想知道,我們就心懷這目的前往,而把姨奶奶留了下來。姨奶奶說她對那種地方沒什麼信任感,我覺得她把一切法庭都看成隨時會爆炸的火藥廠。

  斯賓羅先生領我走過一個鋪了石頭的院子,院周圍是些簡樸的磚房。從門上那些博士的名字推斷,這些房子就是官舍,裡面住的就是斯梯福茲對我說過的那些博學的辯護士。我們往左走進一間十分大而令我想起禮堂的沉悶房間。這房間的前一部分用欄幹隔著。在一個馬蹄形高臺兩邊,坐了各種穿紅袍戴灰色假髮的紳士,他們的座位都是老式的那種客廳用椅,很舒適。我知道這些人就是那些博士了。在那馬蹄形拱端,有一張講臺桌樣的小桌,一位老先生坐在那兒眼睛微閉。如果我是在鳥屋中見到他,我准會把他當作貓頭鷹。可我聽說他還是審判長呢。在馬蹄形開口處,比上述桌椅略低處,也就是說,差不多是跟檯面一樣高的地方,是斯賓羅先生那一級的另一些各種紳士,他們都像斯賓羅先生那樣穿著白皮滾邊的黑袍,坐在一張綠色的長桌邊。我覺得他們的衣領總是硬硬的,神氣也總是傲傲的。可後來我又認為後一點是我冤枉了他們,因為他們中有兩、三人起身回答審判長的問題時,真是柔順得我再沒見過能甚於他們的了。一個帶圍巾的年輕人和一個偷偷從衣服口袋裡掏麵包屑來吃的破落戶扮演聽眾,他倆就在法庭中央的火爐邊烤火。打破這裡沉寂的只有這火爐裡的嗞嗞聲和某個博士的說話聲。這位博士正在慢聲細氣地引證足足裝得滿一個圖書館的證據,而且不時在一些枝節上反復夾纏。總之,我一生再沒見過任何地方像這裡這樣安逸、令人昏昏欲睡、古色古香,不為時間影響,比這兒更像叫人暈暈糊糊的小小家庭式聚會了;我也覺得,在其中扮演任何角色——或許當把訴訟人除外——都是一帖挺好的鎮靜劑。

  這僻靜地方的夢幻氣氛令我很滿意,我告訴斯賓羅先生說看這一次就夠了,於是我們和姨奶奶會合;不久我就和她走出了博士院。我走出斯賓羅——約金斯事務所時,那些辦事員都相互間用筆對我指指點點,使我覺得我實在年輕極了。

  我們回到了林肯院廣場,途中除碰到一頭拉菜車的背時驢子,沒有任何險遇;那頭驢子足以引起姨奶奶痛苦的聯想。我們平安走進房間後,又就我的計劃談了很久。我知道她歸心似箭,兼之身處於火災隱患、劣食和扒手中,她在倫敦不會有片刻安寧,我就勸她不要掛慮我,不妨由我自己照料自己。

  「我來這裡住了不到一個星期,也這麼想了,我親愛的,」她說道,「特洛,阿德爾菲有一套帶家具的小小律師公寓出租,一定會很合你意。」①這番開場白後,她從衣服口袋裡取出一片從報上仔細剪下的廣告。廣告上說,在阿德爾菲的白金漢街,有一套帶家具、且臨河、又舒適精緻的律師公寓出租,實為一個青年紳士(法學生或非法學生)之理想寓所,可立即遷入。房租低廉,租期為一月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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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律師公寓是特指倫敦法學院中一套套出租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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