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那是頭驢子,」姨奶奶說道,「而且是默殺人那女人到我家來時騎的那頭驢子。」從那時以後,我姨奶奶一直把這當作默德斯通小姐的唯一名字。「如果多佛有頭驢子,那它的放肆就比別的驢子格外令我難忍,」姨奶奶拍著桌子說:「就是那畜生!」

  珍妮斗膽暗示我姨奶奶,也許這麼苦惱她自己是毫無必要的。珍妮還暗示說她認為姨奶奶說的那頭驢這時正在幹著運沙石的苦役,不能來踐踏草地的。可姨奶奶聽都不願聽。

  晚飯按要求擺了上來,雖然姨奶奶的房間在樓上,——是不是為了她的錢安全而多要幾級石臺階,還是為了離屋頂處那便門更近些,我可不知道——可晚飯還是熱的,其中有一隻烤雞,一份煎肉,還有一些蔬菜。這些菜肴樣樣都好,我吃得很痛快。而姨奶奶吃得很少,因為她對倫敦的食物一直有她獨特的看法。

  「我認為這只倒楣的雞是在一個地窖裡長大的,」姨奶奶說道,「除了在又破又舊的菜車上,它從未見過天日。我希望這煎肉是牛肉,可我不能相信真是這樣。依我看,在這裡,除了垃圾,沒什麼是真的。」

  「你不認為這雞會是從鄉下來的,姨奶奶?」我暗示道。

  「當然不啦,」姨奶奶馬上說道,「貨真價實地做生意,這只會讓倫敦的商人不痛快。」

  我不冒險去反對這說法,但我吃得很多。姨奶奶見我這樣也非常滿意。餐桌收拾乾淨後,珍妮為她挽好頭髮,戴上睡帽——這是頂格外精心設計的睡帽,我姨奶奶說是「以防火警」,把她的長袍折到膝蓋上,這是她就寢前取暖的一貫前奏。於是,按從不能有絲毫變動的一種規則,我為她調好一杯熱騰騰的兌水的酒,擺上一片切成細長條的烤麵包。這一切準備好後,就只剩下我倆來消磨這夜晚了。姨奶奶坐在我對面喝酒和水;每吃一口烤麵包前都將揪下的烤麵包在酒水裡沾沾。睡帽的縐邊把她臉團團圍住,她慈祥地看著我。

  「嘿,特洛,」她開始說道,「你覺得那個做代訴人的計劃怎麼樣?你想過沒有?」

  「我想了很多,我親愛的姨奶奶,我也和斯梯福茲好好談過了。我的確喜歡這計劃。它好中我意。」

  「好!」姨奶奶說道,「這可真讓人高興!」

  「我只有一個困難,姨奶奶。」

  「只管說吧,特洛。」她忙說道。

  「嗯,我想問問,姨奶奶,據我所知,這是種名額受限的職業。我投身於它要不要用很多錢呢?」

  「為了你簽約學習,」姨奶奶答道,「要恰好一千鎊。」

  「喏,我親愛的姨奶奶,」我把椅子朝她挪了點說道,「就是這點讓我不安。這可是一大筆錢呀。你已經為我受教育花費了許多,而且在各方面都盡可能好好照顧我。你已經成了慷慨的典型。一定有一些既可出息又毋需破費什麼的路可行,只要有決心,吃得苦,也可以有發達的希望。你不認為去試試那些方法更好嗎?你能肯定你出得起那麼多錢,而且這麼用是對的嗎?我真希望你,我的第二個母親,能好好想想。你能肯定嗎?」

  姨奶奶把正在吃的那麵包吃下,不斷打量我,然後把杯子放到火爐架上,把手交叉放在卷起的長袍下擺上,如是答道:

  「特洛,我的孩子,如果我平生有什麼目的,那就是要盡力使你成為一個善良、明理、快樂的人。我一心這麼做——狄克也是這樣做的。我真希望我所認識的人聽聽狄克就這問題所說的話。他這番話精明得令人吃驚。可是除了我,沒人知道這人有多聰明!」

  她停了一下,把我的手放到她的兩手中,又繼續說道:

  「特洛,回憶往事是沒什麼益處的,除非對現在有什麼作用。也許我和你那可憐的父親應當成為更好的朋友。也許,就是你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令我失望後,我也仍應和你那可憐的娃娃母親成為更好的朋友。當你滿身灰土,以一個疲於奔命的逃跑出走的孩子那模樣出現在我面前時,也許我就那麼想了。從那時起直到現在,特洛,你永遠是我的一種光榮,一種驕傲,一種快樂。我對我的財產沒什麼別的想法,至少」——我吃驚的是,她說到這兒時顯得遲疑、惶惑,「至少,沒有,我對我的財產沒有什麼別的主張——你是我領養的孩子。在我這把年紀,只要你是一個有仁慈愛心的孩子,能容忍我的古怪想法;對一個正當年時沒得到應有的快樂和安慰的老太婆,你所能做的可比那老太婆能為你做的要多了。」

  這還是第一次我聽到姨奶奶講她的過去。她想到過去卻又放得下的鎮靜態度讓人感到她的大度,正是這種大度使我對她更加敬重愛慕了。

  「現在我們一致了,也都彼此瞭解了,特洛,」姨奶奶說道,「我們就不必再談這個了。吻我一下吧,明天吃過早飯後我們去博士院。」

  在就寢前,我們在火爐前談了很久。我的臥室和姨奶奶的臥室在同一層樓上。那天晚上,她一聽到遠處傳來的馬車或運菜車的聲音,就去敲我的門,並問「你聽見救火車了嗎?」所以我不免受到些兒驚擾,但在早晨將近時,她睡得安穩些了,也讓我睡得安穩了。

  近中午時,我們動身去博士院裡的斯賓羅——約金斯事務所。關於倫敦,姨奶奶另持有一種概括性意見,即她見到的每個人都是扒手。所以她把錢袋交給我替她拿,錢袋裡有十幾個尼和些銀幣。

  在艦船街的一家玩具店前我們停留了一下,看聖丹斯坦教堂的木頭巨人敲鐘——我們算好了時間去的,就是為了看他們在十二點鐘時敲鐘——然後我們去拉蓋特山和聖保羅教堂。經過拉蓋特山時,我發現姨奶奶大大加快了步子,顯得神色慌張。同時,我還看到一個表情陰沉、衣衫不整的漢子(他曾在我們前邊一點停下來看我們)走來跟在我們後面,近得可以挨到她。

  「特洛!我親愛的特洛!」姨奶奶抓住我的胳膊驚恐萬分地低聲叫道,「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別慌,」我說道,「沒什麼好怕的。走進一家商店去,我馬上把這傢伙趕走。」

  「不,不,孩子!」她馬上說道,「千萬別對他說什麼。我求求你,我命令你。」

  「唉呀,姨奶奶!」我說道,「他不過是個想死乞百賴的乞丐罷了。」

  「你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姨奶奶答道,「你不知道他是誰!你不知道你說的什麼!」

  我們這麼說著,來到一個前面無人的門口停下,他也停了下來。

  「別看他!」我忿忿回頭去看那人時,姨奶奶說道,「去幫我叫輛車,我親愛的,然後到聖保羅教堂等我。」

  「等你?」我重複道。

  「是的,」姨奶奶答道,「我必須一個人走。我必須和他走。」

  「和他,姨奶奶?就和這個人?」

  「我頭腦清醒,」她答道,「我對你說,我·必·須。去幫我叫輛車吧!」

  雖然我很驚詫,我知道我不能違抗這一嚴厲的命令。我跑了幾步,叫了一輛經過的空車。我幾乎還來不及放下踏板,我姨奶奶就不知怎地一下跳進了車廂,那人也跟了進去。她那麼焦急地向我擺手,要我走開,於是我雖然很吃驚也馬上轉身走開了。我轉身時,聽見她對車夫說,「隨便去什麼地方!就這麼不停地走!」馬車立刻從我身邊經過,往山上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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