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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十八章 回想

  我的學校歲月啊!我的生活中從童年到青年間的默默滑動啊——那是我生命看不見、覺察不到的進展!當我回頭看看生活的流水時——現在那已變成荒蔓叢生的乾涸的水渠了——讓我想想,還有沒有什麼痕跡可使我記起它當年怎麼奔流的呢?

  一會兒,我就坐在教堂裡了。每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們先在學校裡全體集合,再一起去那兒。泥土的氣息,陰沉的空氣,脫離紅塵的感覺,透過黑白兩色的拱形穿堂和側堂傳出的風琴聲,這一切都變成一些翅膀,把我托在一個迷迷糊糊的夢上,使我在那些日子間飛來飛去。

  我不再是學校中最末等的一個學生了。幾個月裡,我就超過了好幾名。不過,我覺得那第一名的學生是個卓絕的人物,離我很遠。他高高在上,令人望了為之暈眩而無法企及。愛妮絲說「不對」,我說「對」,並告訴她,那個了不起的人物已掌握了很淵博的學問,她卻認為就連我這麼一個前途無望的人到時候也能達到他的高度。他並不像斯梯福茲那樣是我個人的朋友和大家的保護人,但我崇敬他。我很想知道,離開斯特朗博士學校時的他會是什麼樣的人,人類怎樣才能不讓他得到一個地位。

  可那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是誰?這是我愛的謝福德小姐。

  謝福德小姐是尼丁格爾太太學校的住讀生。我崇拜謝福德小姐。她是一個小姑娘,穿著短外套,圓圓的臉蛋,淺黃的卷髮。尼丁格爾太太學校的女孩們也來教堂做禮拜。我不能看我的書了,因為我必須看謝福德小姐。唱詩班唱詩時,我只聽見謝福德小姐的聲音。做禮拜時謝福德小姐的名字一直在我心頭——我把她列入王室家族裡。回家後,在我自己的臥室裡,有時我被一陣陣愛情衝動著叫道:「哦,謝福德小姐!」

  有一段時間,我對謝福德小姐的感情沒把握,可是,後來由於命運之神的仁慈,我們在舞蹈學校裡相遇。我才得以謝福德小姐為舞伴。我觸到她的手套那瞬間,便感到一陣顫慄一直上升到我短外套的右邊衣袖,一直從我頭髮間冒出。我從沒對謝福德小姐說出一句熱情話,可我們相互理解。謝福德小姐和我是天生的一對。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偷偷把十二個巴西核桃送給謝福德小姐作禮物呢?它們並不表示愛情,也無法包成個模樣,就是放在門縫裡也難軋開,就算軋開也油膩膩的。可我覺得這東西就是于謝福德小姐相宜;我還送給謝福德小姐又松又軟噴噴香的餅開,還有數不清的桔子。有一次,我在衣帽間裡吻了謝福德小姐,真是銷魂!第二天,我聽到傳說:謝福德小姐因走路時趾尖向內而受尼丁格爾太太的責備,我是多麼痛苦和憤慨啊!

  謝福德小姐溶入了我的一生和夢想,我又怎麼能和她斷絕關係呢?我想不出來。可是,謝福德小姐和我之間開始有了冷漠。我聽到一些躲躲閃閃的閑言,說是謝福德小姐親口說過她希望我不要那樣直瞪瞪地盯著她,還說她更喜歡瓊斯——更喜歡瓊斯!那個一無所長的學生!我和謝福德小姐的隔陔越來越大。終於,一天,正好碰上尼丁格爾太太學校放學,謝福德小姐經過我時做了個怪樣兒,還對她的同伴們那麼笑。一切都成為過去了。整個生命的熱情——似乎是整個的沒什麼兩樣——已經到此為止;謝福德小姐從早晨的禮拜中退下了,她再也不是王室中一員。

  我在學校裡地位高了起來,沒人再來打擾我。那時,我對尼丁格爾太太學校的少女們一點也不講情面,就算她們的人多出一倍,漂亮二十倍,我誰也看不上。我覺得舞蹈學校讓人生厭,也為那些女孩不能自己跳而納悶,她們為什麼不把我們放開呢。我在拉丁詩方面有所造詣,對鞋帶不屑留心了。斯特朗博士向大家稱我為有前途的青年學者。狄克先生很是高興,姨奶奶也經下一班郵車給我寄來一個幾尼。

  一個青年屠夫的影子出現了,像《麥可白斯》裡戴著帽盔的怪物那樣。這青年屠夫是誰?他令坎特伯雷的少年們害怕。有一種迷信的說法廣為流傳,那就是他那特異的力量來自搽頭髮的牛腰油,所以他能和成年人抗衡。這青年屠夫臉寬寬的,脖子像公牛的那麼壯,腮幫粗糙發紅,心智不太清楚,舌頭老滾動著罵人。他這舌頭的主要功能是謗罵斯特朗博士學校的學生。他公開說,任這些學生要求怎麼樣決鬥,他都應戰。他點名道姓說對學生中有些人(也包括我),他可以把一支手綁在背後,只用另一隻手便能擊敗。他襲擊年紀小的學生,乘他們不防打他們的後腦勺,並在街上當大家面跟在我身後向我挑釁。為了這些種種理由,我決定和這屠夫決鬥。

  這是一個夏夜,我依約在一個牆角的窪地草叢中和屠夫相遇。我帶有一群從我們學生中選出的勇士,屠夫帶了兩個另外的屠夫、一個年輕的酒店店主和一個掃煙囪的工人。條件講定了,屠夫和我相對而立。不一會兒,屠夫在我左眉上點燃了一萬支蠟燭。又過了一會兒,我不知道牆在哪兒,而我又在哪兒,也不知道別人在哪兒了。我倆不斷打成一團,我竟不能分辨哪是我,哪是屠夫,我們抱成一團在草地上滾過來又滾過去。有時,我看見流著血而鎮定無事的屠夫;有時我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坐在我助手的膝上喘氣;有時我發了瘋似地向屠夫進攻,把我的指關節在他臉上碰破卻也一點沒讓他驚慌。終於我醒了過來,頭暈糊糊的,好像從一場昏睡中醒來;我看到屠夫走出去,接受著另兩個屠夫和掃煙囪工人及酒店店主的祝賀。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看到這我相信勝方是他了。

  我被送回家的那模樣很淒慘。人們在我眼睛上放上牛肉片,又用醋和白蘭地揉擦;我的嘴也腫了一大塊。一連三、四天裡,我都待在家裡,眼睛上戴了個綠眼罩,難看極了。要不是愛妮絲像姊妹那麼對待我,安慰我,讀書給我聽,而使時間輕鬆愉快地過去,我准會很煩很悶的。我一直對愛妮絲百分之百地信任,我把有關屠夫的一切,以及他對我的中傷都講給她聽了,她認為我只有和屠夫決鬥才對,可是想到我和他的那場決鬥,她就不寒而慄。

  不知不覺,歲月流逝,班長不再是亞當了,他也好久不任班長了。亞當離開學校已那麼久,他回來看望斯特朗博士時,除了我已沒什麼人認識他了。亞當馬上就要進入法律界作辯護律師,戴上假髮了。我發現,他比我想像中的更謙謙有加,外表也不那麼招搖,這一點叫我很驚奇。他還不曾轟動世界,這世界仿佛就是沒有他也能照樣轉下去——就我所知如此。

  一段空白,詩歌和歷史的戰士們那漫長無盡的隊列大搖大擺走過的一段空白——後來怎麼樣呢?我當了班長。我往下看位居我下面的學生,帶著屈尊俯就的意思。他們中有些學生使我想起我當年剛來的情形,我對他們尤為親切。當初那個小不點好像根本就不是我。我回憶起他時就好像是回憶起人生路途上遺落在後面的什麼東西——好像是回憶起我從其旁邊經過的什麼東西而不是我——就像回憶起別人一樣。

  我在威克費爾德先生家第一天裡見到的那個小女孩,她又在哪兒?我再也沒看見她。取而代之的是那幅肖像的翻版,這翻版在家裡上下走動(不再是一個孩子的化身了)。愛妮絲,我親愛的妹妹——我在心裡這麼稱呼她——我的顧問和朋友,對於一切受到她那種詳和善良和克己精神影響的人來說又是幸運女神,完完全全成人了。

  我的個頭和外貌變化了,我積累的學識也變化了,我還有什麼別的變化呢?我掛了一個帶金鏈的金表,小手指上戴了個戒指,穿了一件長後擺的外衣,還用了不少髮油(這東西和戒指配在一起,真難看極了)。我又戀愛了嗎?是的,我崇拜的是拉金斯家最年長的那位小姐。

  最年長的拉金斯小姐並不是一個小姑娘。她成年了,高挑個頭,膚色黑黑,眼睛黑黑。最年長的拉金斯小姐並不是一個稚氣十足的小妞妞了,因為就連最小的拉金斯小姐也不是了,而最年長的必然還要大三、四歲。也許,最年長的拉金斯小姐都快三十歲了。我對她的熱情超出了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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