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七七


  剛開始聽這故事時,我頗認為這陌生人不過是狄克先生的幻想,是給他生活帶來那麼多困難的背時國王一類的人物。但想了想後,我開始懷疑,是否有種企圖或一種威嚇的企圖兩度想把狄克先生從我姨奶奶保護下掠走,是否姨奶奶在勸誘下為了他的安寧付出了一筆錢,因為我從她身上看得出她對狄克先生的關心厚愛。我和狄克先生很好,很關心他的快樂幸福,所以我的焦慮重重,更認為這疑心不是空穴來風。在相當長一段時期,每當他該來的那個星期三來到時,我就心存疑慮,生怕他不會像往常那樣在車廂裡出現。不過,白髮蒼蒼的他總在那裡笑嘻嘻地出現,神采飛揚;至於那個可以嚇住姨奶奶的人,我再沒從他那裡聽說到什麼。

  這樣的星期三總是狄克先生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也帶給我很多快樂。沒多久,學校的學生人人都認識了他;他除了放風箏外,參加任何其它的遊戲都不起勁,但對我們的一切體育運動都極感興趣。多少次,我曾看到他全身心投入到打石彈或抽陀螺的比賽上,滿臉露出說不出的興致,緊急關頭時他甚至氣都透不過來!多少次,在做群狗逐兔遊戲時,我曾見他在一個小坡上為全場的人呐喊鼓勁,把帽子舉在一頭白髮的腦袋上使勁揮動,在那一刻忘掉了橫死的查理王以及有關的一切!有多少個夏日時光,我知道他在板球場上時感到無比快樂!有多少個冬日,我看見他鼻子凍得發青地站在風雪中,看孩子們沿長長的滑雪道而下,高興得直拍他那絨線手套。

  他受到大家歡迎,誰也比不上他那麼擅於在小玩藝上翻花樣。他可以把只桔子刻成我們誰也想不到的東西。他可以把別針或其它什麼東西做成一條船。他可以把羊蹄骨做成棋子;把舊撲克牌做成羅馬戰車模型;把棉線軸做成轉動的輪子;把舊鐵絲做成鳥籠。最了不起的是他能用線和草做成一些物件,從而使大家都相信沒有什麼別人能用手做的而他不能做。

  狄克先生的名聲並不是從來都只限于在我們學生中流傳。過了幾個星期三後,斯特朗博士親自向我問了一些有關他的事,我就把我從姨奶奶那裡知道的全說了。聽了我的話,博士是那麼感興趣,他竟請求狄克先生下次來訪時,我能向狄克先生介紹他。我履行了介紹儀式,博士請求狄克先生任何時候在售票處找不到我時就去他那裡,在那裡等我們下早學。不久,狄克先生也就養成去他那兒的習慣了。如果我們下課較遲(這在星期三常發生),他就在院子裡散步,等著我。在這裡,他還認識了博士那年輕美麗的太太(她這一段日子比以前更蒼白了,我覺得我或其他人也都不容易看到她,她亦不那麼高興,但仍漂亮如前)。於是,他變得越來越熟,終於走進教室等我了。他總坐在某個角落的某條凳子上,以至那條凳子因他而被人稱做狄克。他坐在那兒,白頭發的腦袋向前垂下,不論上什麼課他都認真聽,他對他沒法獲得的學識懷著深深敬意。

  狄克先生把這敬意擴大到博士身上,他認為博士是從古到今學問最精深、成就最非凡的哲學家。過了很長的日子後,狄克先生對他說話還脫帽;就是他和博士成為好友後,兩人按時在院裡被我們稱為「博士散步處」的地方散步時,狄克先生也不時脫帽,以示對於智慧和知識的尊敬。在這樣的散步中,博士怎樣朗讀那著名詞典的片斷章節,我根本弄不清。也許,他一開始認為是讀給自己聽的,可這下成了習慣;狄克先生滿臉喜色,從心眼裡認為那辭典乃世上最有趣的書。

  想到他們在教室的窗前經過時的情形——博士面帶溫和地微笑朗讀,有時還引伸闡發,或鄭重地搖搖頭;狄克先生聚精會神地傾聽,他那可憐的想像乘著那些生僻單詞的翅膀向什麼地方遊去,這只有上帝知道——我覺得那是詳和氣氛中最令人愉快的事。我覺得他們好像會永遠這麼來來回回地走下去,而世界因此就也能從他們的這種散步中受益;對於我,這個世界上縱有一千件喧騰的事也比不上這一件事的一半受益大。

  愛妮絲也很快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於常去博士的住處,狄克先生也認識了尤來亞。狄克先生和我的友誼不斷增進,這友誼建立在這種奇特的基礎上——狄克先生以我的監護人身份照顧我,卻又事無巨細都找我商量,採納我的意見。他不僅對我天生的聰明十分敬佩,還認為我從姨奶奶那兒也獲得不少遺傳。

  一個星期四的早晨,在回校上課前(因為我們在早飯前上一小時的課),我和狄克先生正從旅館往馬車售票處走去,在路上碰到了尤來亞。尤來亞提醒我以前定下與他和他母親喝茶的約定,完了又扭著身子說:「不過,我不指望你真會來,科波菲爾少爺,我們那麼卑賤。」

  我當時還沒法決定對尤來亞是喜還是憎;我和他面面相對站在街上時仍對此猶疑。可我覺得被人視為驕傲是不光彩的,於是我說我只是等著被邀請。

  「哦,如果是這樣,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說道,「如果真的不以我們卑賤而顧慮的話,那就請你今晚來好嗎?不過,如果因為我們卑賤而有所顧忌,我希望你不妨承認,科波菲爾少爺;因為我們對我們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我說我得向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這事,如果他如我所認為的那樣同意我去,我一定很高興去。這樣,那天晚上六點鐘(照例那天晚上提前下班)我就告訴尤來亞,說我準備動身了。

  「母親一定會感到驕傲,」我們一起出發時他說道,「如果說驕傲不是罪過的話,她一定會感到驕傲了,科波菲爾少爺!」

  「可今天早上你卻認為我驕傲呢。」我回答道。

  「哦,不,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答道,「哦,相信我,不是這樣的!我從不曾有那種想法!如果你認為我們太卑賤了,配不上你,我也決不因此認為你驕傲,因為我們實在太卑賤了。」

  「你最近還在學習法律嗎?」我問道,一心想換個話題。

  「哦,科波菲爾少爺,」他很謙卑地說,「我的閱讀很難可算作學習。有時夜晚,我把提德先生的大作閱讀一或兩個小時。」

  「很艱深吧,我想?」我說道。

  「有時,我覺得他的東西很艱深,」尤來亞答道,「不過,我不知道有才識的人會怎樣評論這部大作。」

  我們往前走時,他用瘦削的右手上兩根手指在下巴那兒發出一種小調,然後又說道:

  「在提德先生的書裡有一些詞語,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是拉丁文單詞或拉丁文的術語,而對我這樣卑賤淺薄的讀者來說是相當艱深的。」

  「你想學拉丁文嗎?」我冒失地說,「我願意教你,因為我正在學呢。」

  「哦,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他搖頭回答道,「我相信,你是好心地這麼建議,只是我太卑賤,沒資格接受。」

  「什麼胡說八道呀,尤來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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