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七八


  「哦,你得原諒我,科波菲爾少爺!我很感激,老實說吧,我巴不得向你學,只是我太卑賤了。不少人還沒等到我能有學問而冒犯他們,就踐踏地位卑下的我了。學問不是為我預備的。像我這樣的人最好不要存什麼妄想。如果活下去,就只能卑賤地活下去,科波菲爾少爺!」

  他不斷搖頭,謙卑地扭著身子說上述那番話時,嘴巴咧得那麼寬,兩頰上的皺紋變得那麼深,我還從沒見過呢。

  「我認為你錯了,尤來亞,」我說道,「我想,如果你願意學,有幾樣東西我可以教你。」

  「哦,我不懷疑這點,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一點也不。不過,由於你自己並不卑賤,你或許不太能為卑賤的人設想。我不願用學識去冒犯、惹怒比我高貴的人們,謝謝你。

  我太卑賤了。這就是我卑賤的住處,科波菲爾少爺!」

  我們從街上一下就直接走進了一間舊式的低矮屋子,在那裡看見了希普太太;她真是尤利亞精確的翻版,只不過略矮一點。她十分謙卑地接待我。為了吻她兒子一下,她也向我道歉,說他們雖然地位卑下,卻也有本性和情感,希望這感情不會冒犯什麼人。那房間也還可以算體面,一半做客廳,一半做廚房。只是這房間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舒適。桌上擺著茶具,爐架上燒著水壺。一個帶抽屜和桌面板的櫃子是專供尤來亞晚上看書寫字用的,上面橫放著尤來亞的那個往外吐文件的藍提包,還有由提德先生大作率領的一隊書,這些書都是尤來亞的;有一個角櫃;還有一些常見的用具和家具。我不記得有什麼東西看上去無遮無蓋、歷盡擠壓、貧寒淒慘,但我的確記得那兒的一切看上去給人如此感覺。

  希普太太仍然穿著寡婦的喪服,或許這也是希普太太的謙卑的一部分吧。儘管希普先生死了多年,她仍穿著寡婦的喪服,我覺得她的帽子倒有點變通,其它的全像新服喪的一樣。

  「我相信,這是一個可以紀念的日子,我的尤來亞,」希普太太一邊準備著茶一邊說,「因為科波菲爾少爺來訪問我們呀。」

  「我說過,你會這麼想的,母親。」尤來亞說道。

  「如果,我可以希望你父親,無論為什麼,都還能和我們在一起,」希普太太說道,「他今天下午也一定覺得很得意呢。」

  這些恭維真叫我不安,但被人當作貴賓看待,我也知道要領情。於是我覺得希普太太是個可親的女人。

  「我的尤來亞,」希普太太說道,「早盼著這天了,少爺。他生怕我們的卑賤會成為障礙,我也這麼怕來著。我們現在卑賤,我們過去卑賤,我們將來也永遠卑賤。」希普太太說道。

  「我相信你們不會這樣,夫人,」我說,「除非你們願意。」

  「謝謝,少爺,」希普太太回答道,「我們知道我們的身份,就是這種身份,我們也滿心感謝上蒼呢。」

  我覺察到希普太太漸漸與我靠近,尤來亞漸漸來到我對面。他們畢恭畢敬地勸我取桌上最好的食物。當然,那些食物中並沒有我特別喜歡的,但我覺得人情重於物情,也覺得他們殷勤熱情。不久,他們就開始談論姨奶奶們了,我就把我的看法講給他們聽;然後又談論起父母親們,我又把我的看法講給他們聽;再然後希普太太開始談起繼父們,我又開始把我的看法講給他們聽——可我又打住了,因為姨奶奶曾囑咐我千萬別說這個問題。不過,正像一個未經世故的嫩軟木塞抵不住一付拔塞鑽,也正像一顆稚嫩的牙抵不住兩個牙醫,還正像一個小毽子抵不住一副毽板拍那樣,我也抵不住尤來亞和希普太太。他們對我簡直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把我不願說的或我的確想起來都害臊的事一點一滴榨了出來。當時我年幼而坦白,以為這樣信任人而不設防方為體面,再加上我自認為受這兩位可敬的主人照顧愛護著,一切就更由他們來了。

  他們彼此很親愛,這是無疑的。這點對我產生了效力,我把這視為人之常情;可是他倆有無論這一個說什麼而另一個總能接過話題說下去的技巧,這是我無法抵抗的。當關於我自己的事已無法多套出什麼來後(因為我絕不談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以及我在旅途上的經歷),他們就開始談論威克費爾德先生和愛妮絲。尤來亞把球拋給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後又拋回給尤來亞,尤來亞接住拿了一小會又拋給希普太太,就這樣,他們拋來拋去,直到我頭昏眼花,分不清球在誰手中。球本身也變幻著。時而是威克費爾德先生,時而是愛妮絲,時而是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優秀人品,時而是我對愛妮絲的讚賞。時而是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業務和財產範圍,時而是我們吃過晚飯後的家庭生活,時而是威克費爾德先生喝的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對他喝過量表示的嘆惜;總之,時而這事,時而那事,時而幾件事並提。我似乎說話不多,除了怕他們為他們自己的卑賤和我的光臨而拘謹,我不時表示點鼓勵,我似乎也沒做什麼;我卻發現我一直不斷地說出我不必說出的這樣或那樣的事,而且從尤來亞深凹的鼻孔抽動中看出這樣做的效果。

  我開始有點不安,想早點結束這訪問了。這時,從門口看到一個人從街上走過去——當時為了透氣正把門敞開著,因為天氣悶熱,屋裡也很悶熱——又走回來,向屋裡看看並走了進來,這人還大聲叫喊:「科波菲爾!這可能嗎!」

  這是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戴著他的單片眼鏡、拿著他的手杖,穿著他的硬襯領,帶著他的上層人物神氣,話音中流露出那種居高臨下、降尊屈就的口氣,一點沒少!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伸出手說道,「這的確是次讓人深感人類的變遷是多麼永恆的會面——簡言之,是次最不平凡的會面。我沿街而行,心裡想著也許有意外的什麼事會發生(我目前對這類事十分樂觀),這時我發現一個年輕但寶貴的朋友出現了,這朋友和我一生的重大轉折時刻有關。科波菲爾,我親愛的夥伴,你好嗎?」

  我現在不能說,真的不能說,我為在那裡見到米考伯先生而高興;不過,見到他我很高興,親熱地和他握手,問候米考伯太太。

  「謝謝你,」米考伯先生像過去那麼擺著手並把下巴縮進硬襯領裡說道。「她大體算是好了。那對雙生子不再向大自然的源頭取索食物了——簡言之,」米考伯先生又在一陣突然迸發的勇氣下說道,「他們斷乳了。米考伯太太,在目前,是我的旅伴。她將非常高興能見到你,科波菲爾,她將高興重見到你這樣一個從各方面都證明是神聖的友誼祭壇前最寶貴的祭司。」

  我說我當然希望能見到她。

  「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說道。

  米考伯先生又縮著下巴一邊看著四周一邊微笑。

  「我發現我的朋友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文縐縐地說道,但沒表示是對誰專門說的,「並沒有離群索居,而是在一個社交宴會中,同座的有一位居孀的女士,還有一位顯然是她的後代——簡言之,」米考伯先生在一陣迸發出的勇氣下說道,「她的兒子。我將為能被介紹給他們而感到榮幸。」

  這一來,我只好把米考伯先生介紹給尤來亞·希普和他的母親,我也這麼做了。他們對他貶低自己時,米考伯先生坐下,以最禮貌的方式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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