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七五


  「再見了,傑克先生,」博士站起來說道,我們也就都站了起來,「在旅途上一個順利航行,在國外一番繁榮事業,在將來一次快樂還鄉!」

  我們都幹了杯,都和傑克·麥爾頓先生握手;那之後,他匆匆和在場的女士告別,又匆匆走到門口。他上了馬車後,我們這些學生又向他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就為了發出這歡呼,這些學生早就集合在草地上了。為了要趕過去加入這個隊伍,我曾離開動的馬車很近。在一片喧鬧和一陣灰塵中,當車咕隆隆開過時,我看到傑克·麥爾頓先生表情激動,手拿一個紅色的東西,這給我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

  同學們又為博士發出歡呼,繼而又為博士夫人發出歡呼,然後就散開了。於是,我回到屋裡,發現客人們都圍著博士站在那裡,議論傑克·麥爾頓先生怎麼離開,怎麼忍受,有什麼感覺,還有其它等等。在議論進行中,馬克蘭太太叫道:

  「安妮在哪兒呢?」

  安妮不在那裡,他們叫她,沒聽到她回答。人們一下湧出屋去找她,竟發現她就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大家先是恐慌,後來發現她處於昏厥狀態中,便用常見的急救方法來使她逐漸清醒。博士把她的頭托在膝蓋上,用手分開她的卷髮,向周圍看看說道:

  「可憐的安妮!她很忠誠,很心軟!和她昔日的夥伴和朋友,也就是她喜歡的表兄分開才使她成了這樣。啊!可憐啊!

  我真難過!」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何地,發現我們站在她周圍,就扶著人站了起來,把臉轉過去,倚在博士肩上(也許是想把臉藏起來,我不能肯定究竟是為什麼)。我們走進起居室,把她和她的母親留下;可她說自早上起到現在她感到最好,她願意和我們在一起。於是,他們把她扶進來,讓她坐到一張沙發上。我覺得她看上去很蒼白軟弱。

  「安妮,我親愛的,」她母親為她整理著衣服說道,「看到這裡了吧!你丟了一條緞帶。誰願去找一條緞帶,一條紅色緞帶打的結子?」

  那是她戴在胸前的那只。我們都去找——我也到處認真找——但沒人找到它。

  「你記得你在哪裡丟的嗎,安妮?」她母親說。

  她回答說她認為剛才還在的,不過不值得去找。我很奇怪,她說這話時怎麼臉那麼白,一點紅色也沒有。

  可是大家又去找,仍然沒找著。她懇求大家不要再找了,可大家還是忙做一團地找,直到她完全清醒,客人才不找了而告辭。

  我們很慢很慢地走回家,威克費爾德先生,愛妮絲,和我——愛妮絲和我讚賞月光,威克費爾德先生卻幾乎一直盯著地面。我們終於走到自己的門前時,愛妮絲發現她把小手袋忘在博士家了。總想為她做點事,我就連忙往回跑去找。

  我走進放著那小手袋的餐廳,那裡沒人也沒點燈。通向博士書房的門開著,書房裡亮著燈,我便走去,想說明我來幹什麼並取支蠟燭。

  博士坐在火爐邊的安樂椅上,他那年輕的太太就坐在他腳前的凳子上。博士溫和地微笑著,高聲讀那部沒完沒了的字典文稿中對某一學說加以闡述或解釋的一部分,她則抬頭看著他。不過,我從沒看過那樣的臉,它的樣子那麼美麗,它的顏色那麼灰白,它的神情那麼專一,它帶著那麼一種如夢如幻的巨大恐懼,好像懼怕一種我不知道的什麼東西。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褐色頭髮分成兩大束披在肩上,還落在那因為失去了緞帶而散亂的白衣裙上。雖說我對她那神情記得很清楚,但我不能說明它表現出的是什麼意義。就是現在再次出現在更老練於判斷的我之前,我還是不能說明它表現的是什麼意義。懺悔,愧恨,羞慚,驕傲,熱愛,忠誠,我在那上面都看到了;在這種種中,我仍看到對於我不知究竟的某種東西的深深恐懼。

  我走進去的響動,還有我說我要做什麼的說話聲,把她驚動了,也驚動了博士。當我把桌上拿走的蠟燭送回時,他正像慈父那樣拍著她的頭,說他自己是只殘忍的蜂王竟這麼任她慫恿著一個勁讀,他實在早該讓她去睡了。

  可她急切地懇請他讓她留下——讓她在那天晚上能的確感受到(我聽到的低聲的隻言片語大意如此)他對她的信任。我離開那兒走到門口時,她看了我一眼就又轉向他。這時,我看到她把雙手交叉放在他膝蓋上,還是那樣仰臉看著他,還是那樣的表情,他又開始讀手稿時,她的表情才平靜了點。

  這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久很久以後我都還記得;有機會時我還會再予以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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