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六八


  「把你的侄孫暫且留在這裡。他是個安靜的傢伙。他決不會打擾我的。這是求學的最好地方。安靜得像修道院,也幾乎像修道院一樣寬敞。把他留在這裡吧。」

  姨奶奶對這意見顯然很喜歡,但她覺得太過意不去了,我也有同感。

  「就這樣辦,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這是解決困難的辦法。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你知道的。萬一進行得不順利,或引起我們彼此不便,他也很容易向後轉。同時,這還能讓有時間來為他找更合適的地方。你還是決定下來把他暫時留在這裡為好。」

  「我非常感激你,」姨奶奶說道,「他也如此,我知道的;

  但是——」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克費爾德先生叫道,「你不用為領了情而不安,特洛伍德小姐。如果你願意,你可以付他的食宿費。我們也不用費心講價,你隨便給就行了。」

  「雖然這也不會把真誠的恩惠減少半分,」姨奶奶說,「但基於這種默契上,我非常高興把他留下。」

  「那就見見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費爾德先生說。

  於是,我們沿一道奇妙的古老樓梯而上,那樓梯的欄杆是那麼寬,我們簡直可以一樣從容地從那上面走上去。我們來到一間幽暗而古老的起居室,室內有三或四個古色古香的窗子,那都是我在街上就看到過的。屋裡還有很老的橡木椅子,好像和光亮亮的橡木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橫樑都是用同樣的樹製成。這房間陳設得很漂亮,有架鋼琴,有些紅紅綠綠的鮮豔擺設,還有些花。那房間裡似乎盡是些古老的角落,每一個角落裡總會有一個特別的小桌或小櫥,或書架,或坐具,或這種,或那種,總叫我以為這是這間房裡最好的角落了,但及至看到下一個時,又發現就算不比前一個更好,也是一樣好。每件東西都散發著和這幢屋子外觀上所具有的同一種適意和清潔的氣息。

  威克費爾德先生叩叩鑲板牆壁一個角落上的門,很快走出一個和我年齡大約一樣的女孩,這女孩吻了他。從這女孩臉上,我立刻看出在樓下看著我的那幅畫中那女人平靜甜美的表情。照我想來,就好像那畫像已成為大人了,她本人還是個孩子,她的臉明亮快樂,卻有一種寧靜,這寧靜我從未忘記過也永遠不會忘記,這寧靜籠罩在她身上,那是種安定、善良、詳和的神態。

  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這就是他的小管家,也是他的女兒愛妮絲。聽他說話那聲音,看他握住她手的神態,我就猜到他一生的那一個動機是什麼了。

  她挽了一隻裝零碎雜物的小籃子,裡面裝著鑰匙;她看上去正像是這麼一幢古老住宅應當有的那種莊重細心的管家。聽到她父親談到我時,她露出愉快的神色。威克費爾德先生說完後,就向姨奶奶建議說我們應該一起到樓上去看看我的房間。我們一起走,她走在我們前頭。那是一個美侖美奐的古老房間,有更多的橡木地板和菱形鑲板;也由欄杆寬寬的樓梯通上去。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了,反正是我很小的時候看到過一個教堂的彩繪玻璃窗。那畫上畫的是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可我知道,當我一看到她在那古老的樓梯上幽幽光線中轉過身來等我們上樓時,我就想到了那個窗子。從此以後,我也就把那個窗子寧靜明快的色調與愛妮絲·威克費爾德聯繫在一起。

  姨奶奶對為我作的安排和我一樣感到快樂。我們高高興興回到起居室,十分滿意。由於擔心那匹小灰馬天黑前趕不到家,她不肯留下來用飯;而威克費爾德先生也十分瞭解她,知道和她爭論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便在那兒為她擺上一些點心。然後,愛妮絲回到她的女教師身邊去,威克費爾德也回到他的事務所去。這一來,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道別了。

  她對我說,一切都可以由威克費爾德先生為我安排,我不會感到有任何短缺不便;她還對我進行了最慈祥的叮嚀和至善的忠告。

  「特洛,」姨奶奶歸納道,「要對得起你自己,對得起我,也對得起狄克先生,願上天保佑你!」

  我感動極了,只能一次次感謝她,並托她向狄克先生轉達我的敬意和愛意。

  「永遠不要在任何方面行為卑鄙,」姨奶奶說,「永遠不要弄虛作假,永遠不要殘忍狠毒。遠離這三種罪惡,特洛,我會永遠對你抱有希望。」

  我盡可能地答允,我說我決不辜負她的仁慈,也不會忘記她的勸告。

  「馬到門口了,」姨奶奶說道,「我要走了!留在這裡吧。」

  說著,她匆匆忙忙擁抱了我,就走出了那間房,並順手帶上了房門,一開始,我還為這麼突然的分手吃驚,生怕自己又有什麼地方惹她不快了。可我朝街上望去,看到她那樣無精打采地上馬車,頭也不抬,看也不看,就驅車離去,這時,我才瞭解了她,不那麼誤會她了。

  五點鐘——這是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晚餐時間——,我這才又心緒好了起來,準備去吃飯。只為我們倆準備了餐桌,可是還沒開飯前,愛妮絲就在起居室裡等她父親,陪他下樓去並坐在他對面的桌旁。我都疑心沒有她,他能不能吃下飯。

  吃完晚飯後,我們沒坐在餐室而是回到起居室。在一個舒服的角落裡,愛妮絲為她父親擺上酒杯和一瓶紅葡萄酒。我想,如果那酒是由別人擺的,他絕對喝不出那種滋味來。

  他在那裡坐了兩個小時,喝著酒(喝了不少呢);愛妮絲就彈鋼琴,做針線活,對他和我談著話。和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很快活,興致很高;但有時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便陷入沉思,不再做聲了。我猜她很快發現了這點,並總用提問或愛撫來提高他心緒。於是,他不再沉思,喝下更多的酒。

  愛妮絲準備好了茶,並為大家斟上。喝過茶後,又像吃飯以後那麼消磨時光,直到她去睡覺。那時,她的父親擁抱她、吻她,等她離開後,他才吩咐在他的辦公室裡點上蠟燭。

  我也去睡了。

  可是夜裡,我曾信步下樓,沿街作一小小散步,想順便再看看那些古老的住宅和灰色的教堂①,並回憶我當年曾如何經過這古鎮,並怎樣不覺經過我住的房子。我回來時,看到尤來亞·希普正在關辦事處的門。由於對人們總充滿友好之心,我便進去和他交談,分別時和他握手。哦,他的手多麼粘多麼潮呀!觸到它和看到它都一樣令人害怕!事後,我擦我的手,想把我的手擦暖,也想把他的手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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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系指坎特伯雷著名的大教堂。

  那是那麼一隻令人不舒服的手,我走進我的房間時,它仍然又冷又潮地呆在我記憶裡。我向窗外探出身子,看到橫樑末端上那些木雕的臉中有一張側面看著我,我幻想中那是尤來亞·希普不知怎麼跑到那上面了,便連忙把他關到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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