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五六


  就在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筆直的大路上走了二十三英里,雖說走得並不輕鬆——因為我沒吃慣那種苦。暮色落下時,我來到羅切斯特橋上,覺得雙腳疼痛而渾身無力,我就那樣吃著我買來權當晚飯的麵包。有一兩所貼有「旅客之家」的小房子使我動心,但我怕那僅有的幾個便士會花掉,更怕我已見過的或趕上的那些流浪者的凶樣,所以,除了露宿我不去找任何住處。經過重重辛勞,我來到了查坦姆,那地方在夜晚看來像是夢幻,是個由白堊、便橋和在混濁河水中那艘像諾亞方舟的帶篷無帆船組成的夢境。我總算爬上一個長著草的炮臺,台下有條小路,還有個哨兵在那裡來回走動。我在一門炮附近躺下。雖然下面那哨兵對躺在上面的我並不比薩倫學校的學生對睡在牆外的我知道得多點什麼,但有他的腳步聲為伴令我高興。我在那兒睡得很香,直到天亮才醒。

  早晨時分,我的腳不但痛還發僵,而隆隆鼓聲和軍隊的前進聲也把我嚇得迷迷糊糊,我往下面一條又窄又長的街道走去時,仿佛自己已被那軍隊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了。我覺察到如果要保存點力氣走到終點,我那天就只能走一點點路,因此我決定把賣掉外套當作那天的主要任務。於是,我脫下外套,這也是為了學會沒有外套亦能度日;我把外套夾在胳膊下,開始巡視起各個估衣店。

  那是一個賣外套的好地方,因為那裡有數不清的舊衣商人,而且,一般來說,他們都在門口等候顧客。由於他們大多數人總在他們的貨物裡掛上一或兩件有顯赫肩章的軍官上衣,我被他們那生意的闊綽氣派給嚇住了,所以我走了很久也沒把我的貨出示給任何商人看。

  由於羞怯,我只好把注意力轉向那水手用品店,還有比一般衣店更加合適我的(如多羅畢先生的)那種衣店。終於,在一條齷齪的小巷一角,我找到我認為看來尚有希望的一家,緊靠著一道長滿紮人的蕁麻的圍牆,在圍牆的柵欄前有一些好像是從衣店裡氾濫流出的舊水手衣物。在一些吊床、生銹的火槍、油布帽子以及在一些裝了那麼多種生銹的舊鑰匙——多得足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的盤子間,這些衣服漂浮著。

  我戰戰兢兢走下幾級臺階,進了這家又低又小的衣店。店裡有個小窗,上面也掛滿了衣物,於是店裡不但不亮反而被弄得更昏暗。一個醜陋的老頭兒從店堂後一個髒兮兮的洞穴裡跑來抓住我頭髮時,我也並沒覺得輕鬆半分;那老頭兒的下半截臉全被麥茬般的灰色大鬍子遮住了。他的模樣真可怕,還穿了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背心,帶著很重的酒氣。他那張床蒙著一張五顏六色綴滿補丁的床單,就塞在他剛從中爬出來的那個洞裡,洞裡也有一個小窗子,露出更多紮人的蕁麻和一頭跛驢。

  「哦,你來幹什麼?」那老頭兒齜著牙,用種令人害怕的鼻音說,「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來幹什麼?哦,我的肺肝,你來幹什麼?哦,咕嚕,咕嚕!」

  這一串話,尤其是最後反復的那個沒聽說過的詞——那是從他喉嚨裡發出的聲音——把我嚇得做不出回答;於是,老頭依然抓住我頭髮又說:

  「哦,你來幹什麼?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來幹什麼?我的肺肝,你來幹什麼?哦,咕嚕!」他費了好大氣力,連眼睛都凸出來了,才擠出最後那個咕嚕。

  「我想知道,」我顫抖著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外套。」

  「哦,讓我們看看那外套吧!」那老頭兒說道,「哦,我的心冒火了,把外套拿給我們看看呀!哦,我的眼睛胳膊腿,把外套拿出來呀!」

  他說著,把他那只鳥爪一般發著抖的手從我頭髮裡收回;然後戴上一付眼鏡,雖說那一點也不能使他發炎的眼睛增加多少光彩。

  「哦,這外套要個什麼價?」那老頭兒看過後叫道,「哦,咕嚕!——外套要個什麼價?」

  「半克朗,」我鎮靜下來答道。

  「哦,我的肺肝,」那老頭兒叫道,「不行,我的眼睛,不行!哦,我的胳膊腿,不行!十八便士。咕嚕!」

  每當他這麼叫時,他的眼睛看上去就要凸出掉下的危險;他說每一句話都用同一種語調,那是像一陣風一樣先低後高最後又低下的語調,我找不出比這更貼切的比方了。

  「那好吧,」我說道,並為能做完這筆交易高興,「我就要十八個便士吧。」

  「哦,我的肝!」那老頭兒把外套扔到一個架子上,一面叫道。「到店門外去!哦,我的肺,到店門外去!哦,我的眼睛胳膊腿——咕嚕!——別要錢,用來換點別的吧。」

  我一生裡從沒那樣——無論那以前還是那以後——驚恐過;可我低三下四哀哀告訴他,我需要錢,別的東西於我無用,不過我用不著他催,我可以去外面等著。我就來到外面,坐在一個角落的陰影處。我在那裡坐了那麼多個小時,陰影變成陽光,陽光又變成陰影,我還坐在那裡,眼巴巴等那筆錢。

  我希望,現在在那一行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瘋子酒鬼了。不久,從他受到孩子們攻擊中我就得知:他在那一帶以酒鬼而著稱,並享受著把自己出賣給魔鬼的聲望。那些孩子不斷來到店門前進攻,叫喊那類故事,要他把金子拿出來:「你知道,查裡,你並不窮,你是裝窮。把你的金子拿出來吧。你把你自己賣給了魔鬼,把你換得的金子拿出來一些吧。快呀!金子就縫在褥子裡呢,查裡。把褥子拆開,讓我們拿一些吧!」這些叫聲,再加上要借刀給他拆褥子的建議,令他憤怒至極,竟使他一整天裡不斷地沖出來,而孩子們就不斷地逃竄。他有時那麼氣憤,把我當作他們一夥的而向我撲來,嘴裡說著要把我撕碎一類的話,可剛好他又記起了我是什麼人,便又鑽進了店。我從他那聲音可以斷定他又躺到床上了。他用他那颳風一樣的語調,發了瘋似地喊那道《納爾遜之死》,還在每一句前加上一個「哦!」在中間加上無數個「咕嚕!」這一切似乎還沒讓我受夠,只因為我衣衫不齊又耐心堅定地坐在店外,那些孩子把我和那「店當成一夥的,整天就朝我扔石頭,對我大施暴虐。

  他用了很多辦法想誘我同意換別的什麼。他一會拿出一根釣魚竿,過一會拿出一把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頂尖帽,另一次又拿出一隻笛子。我沒有一點辦法地坐在那裡,對他的一切建議都予以拒絕;每次我都眼淚汪汪地求他或是還我錢,或是還我衣。終於,他開始一次付半便士地給我錢了。整整又過了兩個小時,才一點點加到一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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