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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我決心走下去

  我不去追那個趕驢車的青年而朝格林威治進發時,說不準我有過一路跑到那兒去的念頭。如果我有過那種念頭,我也很快會就從這樣昏頭昏腦中清醒過來,因為我在肯特大路上的一排房子前停了下來。房前有個水池,池中央有個傻呼呼的大雕像,那傻瓜正在吹一個幹貝殼。我坐在那兒的門前臺階上,由於我先前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盡,我幾乎連為我那已失去的箱子和半幾尼而哭的氣力也沒有了。

  這時,天色已黑;我坐在那兒休息時,聽到鐘敲響了十點鐘。好在那是個夏夜,天氣也很好。我喘過氣來,再不覺得嗓子眼發緊發幹了,就站起來又往前走。儘管意氣消沉,我也沒有回頭的念頭。就算在這肯特大路上下一場瑞士的大雪,我也認定我是不會想回去的。

  但是我的現有資金只有三便士(我此刻仍相信我至今都弄不清我怎麼居然在星期六還能剩下這麼三個便士在口袋裡),這一現狀並不因為我繼續前行便不令我苦惱。我開始想像,在一兩天內,我的屍體在什麼圍籬下被人發現了,於是成為報紙的一條新聞。我吃力地但仍盡可能快地往前走,一直來到一個小店才停下。小店那兒寫明收購男女服裝,高價收購破布、骨頭和廚房用品。店主沒穿外衣,坐在門口吸煙;由於從低低的天花板上垂下不少上衣和長褲,店裡又只有兩隻點燃的蠟燭把這些東西幽幽照出來,我便把他那模樣想像得像一個一心要報仇雪恨的人那樣,一旦把所有的仇人都吊死,就洋洋自得了。

  在最近從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那裡得到的經驗提醒了我,也許眼下有辦法救急。我走到附近一條小巷,脫下背心,疊好挾在胳臂下;然後我來到店門口。「對不起,先生,」我說,「我要把它賣個公平的價錢。」

  多羅畢先生——至少,這多羅畢是這店的字號——拿起背心,把煙斗的鬥朝下靠在門柱上,領我進了店,用手指掐過燭芯後,再在櫃檯上攤開那背心打量,又把它舉起來對著光照照,並打量片刻,最後才說:

  「喏,就這麼件小背心,你要賣個什麼價錢?」

  「哦!先生,你最知道,」我謙讓地答道。

  「可我不能既做買主又做賣主呀,」多羅畢先生說,「在這小背心上標個價吧。」

  「那麼十八個便士——」我遲疑了一會示意道。

  多羅畢先生把它一卷就塞還給我。「如果我為它肯出九便士,」他說道,「那我就是在對我的一家進行打劫了。」

  這可不是做生意的好辦法,因為這樣做就使我這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得不請多羅畢先生為了我而去打劫他的家。可我當時那麼窘迫,我就說我願意把它賣九便士,只要他願意。多羅畢先生不無怨言地給了我九便士。我向他道了再見便走出這家店,多了筆錢卻少了件背心,不過,只要我把外套扣上也就不礙事了。

  的確,我當時已經很明白地預想到馬上我的外套也要被脫手,我必須趕快,好能穿件襯衣和長褲到多佛——如果我能穿著那樣的衣到達那裡,我就算幸運了。不過,我當時並不像一般所推測的那樣只在這上面轉念頭。我想當我衣袋中揣著那九便士再度上路時,除了對我前面的路程、對那麼粗暴欺淩了我的驢車青年有總體印象外,我對我的困難並沒有很迫切的感覺。

  我想到一個過夜的計劃,我要馬上著手實行。這計劃就是:睡在我以前的學校後面,那裡的牆角常常堆著乾草。我想像著,離那些學生和我昔日常在裡面說書的那臥室那麼近就仿佛有了伴一樣;雖然那些學生根本不知道我來了,那臥室也不能庇護我。

  我這一天已經夠辛苦了,我最後終於爬上布萊西茲的平地時,我累壞了。為了找薩倫學校,我周折了不少但總還是找到了它,也找到了牆角那個乾草堆,我在旁邊躺了下來。但在躺下之前,我先繞著牆走了一圈,抬頭看那些窗子,我看得出那窗裡都是黑黑的、靜靜的。第一次睡在頭上沒有房頂的地方時那種淒切感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睡眠落在我身上,就像在那天夜裡它也落在其它被宅門所拒絕、為看門犬所吠逐的流浪人身上那樣。我夢見我躺在昔日學校的床上,在臥室和同學們說著話;醒時我發現自己筆直地坐了起來,嘴裡正念著斯梯福茲的名字,茫然看著頭上閃爍的星星。我記起我在這個不該醒來的時刻正置身何處時,一種感覺逐漸向我偷偷襲來,我不禁站了起來,懷著無名恐懼而四下徘徊。但那暗淡下去的星星,還有天空中太陽將升起處露出的灰白色,都讓我安下心來;由於我的眼睛感到重重的,我就又躺下,睡著了——雖然在睡眠中我知道天氣很冷——一直睡到太陽溫暖的光線和薩倫學校的起床鈴把我喚醒。如果我可以指望斯梯福茲還在那裡,我一定躲在附近什麼地方,等他單獨出來;可我知道他肯定早就離開那裡了。也許,特拉德爾還在那裡,但這很難說;何況我對他的謹慎和好運氣也談不上很相信(雖說我對他的好脾性很信得過)。而去把我的事告訴他。於是,在克裡克爾先生的學生們起身前,我偷偷離開了學校院牆,又走上那塵土飛揚的多佛大路。我還是學生中一員時,就知道那是多佛大路了,但那時我萬沒想到人們會看見這路上的行者會是我。

  與昔日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相比,這個星期天的早晨是多麼不同啊!我一步步往前走時,在當做禮拜的時間,我聽到教堂響起鐘聲,我看到去教堂的人們,我經過一、兩個正在舉行崇拜儀式的教堂,唱詩的歌聲傳入陽光中,教堂助理或坐在廓下或坐在水松樹蔭下乘涼,他們手搭在眉頭上看到我走過,皺起了眉頭。昔日星期天早晨的寧靜和安息籠罩著一切,只是我被除外。不同之處就在這裡。我一身的塵垢和滿頭蓬蓬亂髮都使我覺得我很不體面。如果不是因為我在想像中作的那幅安靜圖畫(我在那畫中畫出坐在火爐邊哭的我那年輕美麗的母親,還畫出對她動了仁慈之心的姨奶奶),我很難相信我會有繼續走到第二天的勇氣。可那幅畫總在我前面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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