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五七


  「哦,我的眼睛胳膊腿!」過了好久,他朝店門外惡狠狠地叫道,「再加兩便士,你肯走了嗎?」

  「我不能,」我說:「我會餓死的。」

  「哦,我的肺肝,三便士,你肯走了嗎?」

  「如果我能辦到,我什麼都不要也肯走,」我說:「可我非常需要錢呀。」

  「哦,咕——嚕!」真是形容不了他這麼一叫時的模樣,那時他把那老奸巨滑的老腦袋從門柱後僅露出一點點來虛我。

  「四便士,你肯走了嗎?」

  我是那麼軟弱又那麼疲乏,就同意了這個數。我從他爪子裡拿錢時,手都發抖了。這時已是日落時分,我又饑又渴地離開了。又花去三便士以後,我便很快恢復了,由於我當時精神好多了,我就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

  這夜,我的床是另一堆乾草下,我在一條小河裡洗我打了泡的雙腳,再將其用清涼的樹葉盡可能包好,然後就舒舒服服睡到乾草下。第二天早晨我又出發時,發現那條路從一連串的蛇麻地和果園中穿過。那正是果園被熟透的蘋果染紅的季節,有幾處蛇麻地裡已有工人開始幹活了。我覺著這一切真太美了,於是我把一長排一長排被綠葉纏繞的稈兒想像成可愛的夥伴,並決定這一夜就睡在蛇麻中間。

  那一天碰到的那些流浪漢比平常還要壞,使我至今還感到害怕。他們中有些長相極惡的歹徒,在我走過時緊緊盯住我,或停下來叫我走回去和他們說話。我跑開時,他們就用石頭朝我扔來。我記得有個年輕的傢伙——從他帶的工具袋和炭爐,我判斷他是個補鍋匠——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對我死死地盯著,然後用那麼大的嗓門吆喝我回去,以至我停了下來往四處看。

  「叫你來,你就來,」那補鍋匠說,「要不我會把你那個小個頭撕開!」

  我想回頭是上策。我走近他們,想用一臉笑意來安撫那鍋匠,這時我也發現那女人的一隻眼睛又青又腫。

  「你去哪?」補鍋匠抓住我襯衣的前襟說。

  「我要去多佛,」我說。

  「你從哪來的?」補鍋匠問道,抓著我襯衣的手一擰,把我抓得更緊了。

  「我從倫敦來,」我說。

  「你是幹什麼的?」補鍋匠問道,「你是個小扒手吧?」

  「不——是——的,」我說。

  「不是的?說實話!如果你想騙我,」補鍋匠說,「我要把你的腦漿都打出來。」

  他用那只空著的手比劃了一下,又把我從頭到腳打量開了。

  「你有買得了一品托啤酒的錢嗎?」補鍋匠說,「如果你有就拿來,別讓我動手!」

  要不是和那女人的眼光相遇,看見她輕輕搖頭並做出「不」字的口形,我准會拿出來了。

  「我很窮,」我強笑著說,「沒一個子了。」

  「啊哈,什麼意思?」補鍋匠說著很冷酷地看著我,我都生怕他已經看到我口袋裡的錢了。

  「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戴我弟弟的絲圍巾,」補鍋匠說,「這是什麼意思?拿來!」他說著就把我的圍巾從我脖子上取下並扔給那女人。

  那女人大聲笑了起來,好像她以為這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她把圍巾扔還給我,像先前那樣輕輕點了下頭,做了個「走」的口形。我還沒來得及走開,補鍋匠就把那圍巾從我手裡奪走,胡亂往他自己脖子上一繞,把我像片羽毛一樣就給推開了。然後,他罵罵咧咧地轉向那女人,把她一下打倒在地。我看到她往後跌倒在硬硬的路上,躺在那兒。她的帽子跌落了,頭髮在灰塵中變成了白色。我永遠忘不了那場景。我走遠後再回頭看,只見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路邊的一道堤——用披肩一角擦去臉上的血,而他卻往前走了,那場面我永遠也忘不了。

  這一次的險遇使我很怕,以至從此見到這種人走來,我就後退到一個可以躲的地方,在那裡呆著,直到他們走遠得我看不見他們了才出來。這種事卻常常發生,於是我的旅行也就大為拖宕了。但就在這困難中,也和在途中其它一切困難面前一樣,我似乎一直得到那幅有我母親的畫面的圖畫支持和領引,在那圖中,母親是我未出生前正當韶華年歲的母親。這幅圖畫從來就沒離開過我心中。我躺在蛇麻中過夜時,它在那裡,早上我趕路時,它與我同行;它一直在我前面走。從那以後,它在我心中總和仿佛在暑日烈焰下昏昏瞌睡的那陽光燦爛的坎特伯雷大街連在一起,也和那裡的古宅、大門和那有無數白嘴鴉繞頂飛翔的莊嚴灰色的教堂連在一起。我終於來到多佛附近那荒涼又寬闊的荒原時,又是那幅圖畫用希望減輕了這景象的淒涼。我逃走的那五天裡,我還未到達我旅行的最重要目的地前,我還未實實在在走進那市鎮之前,那幅圖畫都不曾離開我過。可是說來也怪,我腳蹬破鞋,勉強支著那受夠了風吹日曬而衣衫襤褸的身子站在我企盼已久的地方,這時,那幅圖畫就如夢如幻一樣消逝了,我又陷入孤苦伶仃的沮喪中。

  我先在船夫中詢問我姨奶奶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各式各樣。一人說她住在南福爾蘭燈塔裡,結果把鬍子給燒光了。一人說她被綁在港口外的大浮標上,只有在兩個潮汐之間的那段時間才能為人看見。第三個人說她被關進了麥斯通監獄,罪名是偷小孩。第四個人說有人看到她在上一次大風時騎在一把掃帚上,一直往加萊①飛去了。我又去向馬車夫們打聽,他們也是那樣開玩笑而不正經。最後,我向店鋪主人們打聽,他們不喜歡我的樣子,一般都不聽我說些什麼就說他們可沒什麼東西能打發我。我這時覺得這是我逃走後最悲傷最困難的時刻了。我已花完了所有的錢,也再無它物可以典賣;我餓,我渴,我累;我似乎和在倫敦那樣遠離我的目的地。

  那天上午就這麼在打聽探訪中過去了,我坐在市場附近的街角一家空店鋪的臺階上,正在考慮到先前提過的那些地方去蹓蹓時,一個趕車經過的車夫掉下了一塊蓋馬布。我把那東西送給他時,他那一臉的和氣使我有勇氣問他:能否告訴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麼地方。這問題我問了太多次了,這次我都幾乎沒法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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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萊是法國地名,與英國隔英吉利海峽相望。(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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