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四五


  「我離開時,他很好,皮果提先生。」

  「那是個朋友!」皮果提先生伸出煙斗說,「如果你說到朋友,那就是個朋友!嘿,上帝呀,看看他也是種眼福呢!」

  「他很英俊,是吧?」我說,這時我也因為這稱讚而心熱了。

  「英俊!」皮果提先生叫道,「他站在你跟前就像——像——嘿,我也不知道他站在你跟前像什麼。他真勇敢!」

  「是啊!他性格正是這樣,」我說,「他勇敢得像獅子一樣,你想不出他有多坦率,皮果提先生。」

  「我真地認為呢,」皮果提先生隔著他煙斗噴出的煙霧看著我說:「說到書上的學問,他也比誰都強。」

  「是的,」我興沖沖地說,「他什麼都知道。他聰明至極。」

  「那是個朋友!」皮果提先生嚴肅地擺擺腦袋低聲說道。

  「似乎沒什麼可以難倒他,」我說,「無論什麼事,他看一下就明白了。他一直是最好的板球手。下棋時,他可以隨你的要求讓你子,但最後還是不費力氣就贏了你。」

  皮果提先生又擺擺腦袋,好像說「他當然可以。」

  「他是那麼棒的演說家,」我繼續說,「他可以把任何人都說服。如果你聽到他唱歌的話,我不知道你會說什麼了,皮果提先生。」

  皮果提先生又擺擺腦袋,似乎說:「我毫不懷疑。」

  「而且他是那麼一個慷慨、優秀、高尚的人。」我說道,自己也對這個熱衷的話題十分著迷,「幾乎沒法說完他的優秀之處來。他那麼仗義地保護學校裡比他小那麼多、低那麼多的我,我可以說我怎麼也感謝不盡他。」

  我一面洋洋灑灑地說,一面注意看小愛米麗的臉。小愛米麗臉俯向桌子,很注意地聽,連呼吸也屏住,她的藍眼睛像寶石一樣明亮,雙頰變得紅通通的。她那樣子實在又誠摯又漂亮,令我驚奇得停了下來。大家也都同時看著她,我停下來,他們都看著她笑。

  「愛米麗跟我一樣,」皮果提說,「也想要見見他呢。」

  愛米麗被我們大家看得發慌,低下了頭,臉刷一下全紅了。她從垂下的卷髮縫隙中向上看看,發現我們全都依然看著她(我想我也在其中,我可以一連看她幾個小時),就跑開了,幾乎一直躲到上床的時候。

  我躺在船尾的先前那張小床上,風還像過去那樣哀哀地歎息著吹過海灘。可現在,我不禁想像它在為那些死者歎息;現在我不覺得海會在夜裡翻騰起把這只船卷走,卻想到自上次聽到那聲音後,海翻騰起來,淹沒了我那幸福的家。我在禱告時加上了一句,祈求我長大後可以娶愛米麗,就這樣我懷著滿滿的愛入睡日子大體像從前那樣地過去了,不過——這是很明顯的不同——現在小愛米麗很少和我去海灘玩了。她要做功課,還要做針線活,每天有一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不過,就算她不這樣,我覺得我們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一起玩了。愛米麗熱誠,抱著許多幼稚的大膽幻想,可是比我所想的更像一個小大人。在這一年多來,她似乎和我疏遠了。她喜歡我,不過她取笑我,讓我苦惱。我去接她時,她卻從另一條路上偷偷回家,當我失望地回家時,她就在門口笑,最美好的時光是她安安靜靜坐在門口做功課,我就坐在她腳旁的臺階上給她讀書。而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從沒見過在那些明媚的四月下午所見的那種陽光,從沒見過在那舊船的門口我一度常見到的那個快樂的小人兒,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天空、那樣的水、那樣駛進金色空氣中閃著金光的船隻。

  我們到後的第一個夜晚,巴吉斯先生就來了,木呆呆地神氣,帶著用手巾抱起的一包桔子。由於他對這包東西沒提及一點,以至他走後大家認為是他忘在這裡了,直到追去還他的漢姆回來,才知道這是給皮果提的。打那以後,他每晚都在那個時刻準時出現,並總拿一個小包,對這小包他也從不做任何說明,一如既往放在門後,留在那裡。這些表示愛情的禮物種類多樣,且稀奇古怪。我記得它們中有兩對豬蹄,一隻大針插,約摸半桶蘋果,一對黑玉耳環,一些西班牙蔥頭,一盒骨牌,一隻金絲雀和一隻鳥籠,一條醃豬腿我記得,巴吉斯先生的求愛也一直很奇特。他很少說什麼,而是像坐在車上那樣坐在火爐邊,兩眼呆呆瞪著皮果提,一天晚上——據我猜想他准是動情了——他一下把她留著搽線的蠟燭頭搶了過去,放到他背心口袋裡帶走了。從此,每當她需要這玩藝時,他就把那半融而粘在他口袋布上的蠟燭頭掏出來,那玩藝被用了後,他又揣回去,他似乎以此為樂了。他看上去真是稱心,一點也沒感到有什麼必要說話。我確信,就是他帶著皮果提去海灘散步,他也以時不時問她是不是很舒服為滿足,而並沒有感到任何不安。我記得,他走後,有幾次皮果提都把圍裙拉著蒙住臉笑上半個小時。的確,我們每個人都多少覺得有些開心,只有可憐的高米芝太太除外。她當時的愛情生活似乎和這完全一樣,眼前這一切不斷使她想起了她的老頭子。

  當我的客居快到頭時,終於公佈了皮果提和巴吉斯先生要一起去度假的消息,小愛米麗和我陪他們一起去。想到第二天將整天和愛米麗一起有多快活,我那天晚上就不時醒來。我們早晨按時起床,我們還在吃早飯呢,遠處就出現了巴吉斯先生,他趕著馬車直沖他的心上人駛來。

  皮果提一身日常打扮,仍穿著那身整潔樸素的喪服,巴吉斯先生卻光采照人地穿著一件新的藍外套,那裁縫把那衣的尺寸量得太好了,以至那袖口可以使他在最寒冷的日子裡也不需戴上手套了,那條硬硬的衣領高聳得讓他的頭髮全豎立到頭頂上了。那錚亮的紐扣也是最大號的,再加上褐色褲子和黃色背心,巴吉斯先生在我眼裡成了一個體面不凡的人物了。

  我們都在門外手忙腳亂時,我看見皮果提先生準備了一隻舊鞋用來扔在我們身後以求吉利,他把這只鞋交給高米芝太太來扔。

  「不,最好由別的什麼人做這事吧,丹,」高米芝太太說,「我是個苦命的孤老婆子,只要會使我想到命不苦的人的事都不適合我做。」

  「來,來,老小孩!」皮果提先生叫道,「拿起它,扔出去!」

  「不,丹,」高米芝太太哭著搖頭答道,「如果我沒這麼多感觸,我可以多幹些活。你不像我這麼多愁善感,丹;沒什麼和你過不去的,你也不和什麼過不去,最好還是你來幹這事。」

  可這時皮果提已匆匆挨個兒吻過大家了,她和我們都上了車(愛米麗和我並排坐在兩張小椅子上),她在車上大聲叫高米芝太太一定要這樣做。於是,高米芝太太就照辦了。說來也真遺憾,她讓我們這過節一樣的出遊掃了興致,因為她馬上就哭開了,撲到漢姆的懷裡說她知道她是一個包袱,最好把她送到濟貧院去。我打心眼裡相信這話很有道理,漢姆應該馬上照辦。

  我們仍然去進行度假旅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一座教堂前停下,巴吉斯先生把馬拴在欄幹上,就和皮果提進了教堂,而把我和小愛米麗留在車上。我乘這機會摟住小愛米麗的腰,提議我們應當決心相親相愛、快快樂樂過一整天,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了。小愛米麗答應了,並讓我吻她,於是我忘乎一切了。我記得我告訴她說,我永遠不能愛別人,我準備殺死任何向她求愛的人。

  對於我的話,小愛米麗笑得多開心啊!那小仙女帶著好像比我大許多、聰明許多的驕傲神氣地說我是個「傻孩子」,說罷又那麼開心地笑,她笑得那麼可愛,我看到她開心竟忘了自己被她喚作那個名字感到受辱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皮果提在教堂中待了很久,但終於出來了,於是我們趕到了鄉下。在路上,巴吉斯先生轉向我並使了個眼色——順便說上一句,我在那之前可從沒想到他居然會使眼色呢——並說:

  「我過去寫在車上的名字是什麼?」

  「克拉拉·皮果提。」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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