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四六


  「如果這兒有個車篷,現在我該怎麼寫那名字呢?」

  「還是克拉拉·皮果提?」我建議道。

  「克拉拉·皮果提·巴吉斯!」他答道,接著大聲笑得馬車都被震動了。

  總之,他們結婚了。他們去教堂正是為了這事。皮果提決定悄悄靜靜地舉行婚禮,沒有任何人觀禮,只有牧師做主婚人。巴吉斯先生猛一下把他們的結婚消息向我們宣告時,皮果提有點慌亂,一個勁地摟我擠我以示她對我的愛不會有半點受損。但不久她就平靜了,並說她為這總算過去了而高興。

  我們驅車來到一條支道上的一家小旅店裡,那兒已為我們準備好了,我們在那兒舒舒服服吃了午飯,很稱心地過了這一天。就算皮果提在過去的這十年裡每天結次婚,她也不見得會像此刻那樣把這看得稀鬆平常;結婚並沒改變她什麼,她仍完全和婚前一樣:喝茶之前,她帶著小愛米麗和我去外面散步,巴吉斯先生則很有哲學家風度地吸著煙斗,我猜想他是快樂地沉浸在對幸福的遐想中了。如果此話不錯,那這番遐想使他胃口大開,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吃午飯時吃了好多豬肉和青菜,還把一隻雞啃得乾乾淨淨,但喝茶時他仍興沖沖地吃了不少煮鹹肉,他吃了這麼多還沒事一樣。

  從那時起,我常常想,那婚禮多奇特、多麼簡單,又多麼不同尋常!天黑不久,我們又上了車,望著星星,談著星星,自在愜意地回家去。我成為他們的主要講解人,讓巴吉斯先生大長了見識。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他對我告訴他的一切都堅信不疑。由於對我懷著深深敬意,他當時就當我面對他妻子說我是個「年輕的洛休斯」,我想他是想說天才兒童吧。

  我們把星星這話題耗盡後(或者說我把巴吉斯先生的神智耗盡後)。小愛米麗和我就用一塊舊包袱包把我倆包裹起來,披著它一直坐回家。哦,我多愛她!如果我們結了婚,不管去了什麼地方,能生活在樹林和田野中,永不長大,永不世故,永遠是小孩,手拉著手在陽光和盛開著鮮花的草地上走來走去,夜來就睡在青苔上進入純淨安寧的睡鄉,死後由鳥兒來埋葬,那是多幸福啊(我想)!一路上,我心中一直懷有這樣的畫面:這畫面上沒有現實的世界,卻由我們的天真之光照耀得明如遠星那樣綽約迷離。至今想到小愛米麗和我對皮果提的婚事懷著那麼純潔的兩顆心,我都好高興。想到眾愛神和眾快樂之神使那場婚事進行得樸實又快樂,我都好開心。

  喏,很晚了,我們這時又來到那條舊船前了;巴吉斯先生和太太對我們道完再見就快樂地往他們自己的家趕去了。那時,我第一次覺得我失去了皮果提。如果不是和小愛米麗同在一個屋頂下,我一定會心痛如裂地去睡的。

  皮果提先生和漢姆對我的心思瞭解得清清楚楚,便用宵夜和他們那好客的熱情來設法驅去我的痛苦。小愛米麗走過來,挨著我坐在櫃子上,我那次客居期間她就這樣做了這一次;這的確是個奇妙日子的奇妙收場。

  那正是晚潮期。我們上床不久,皮果提先生和漢姆就去捕魚了。一個人被留在那孤零零的房子裡做愛米麗和高米芝太太的保護人,我勇氣十足,巴不得有一頭獅子或一條蛇或任何惡毒的妖怪來進犯,我可以打敗它,從而獲得榮耀。可是那一夜沒有那類東西在雅茅斯的海灘上遊蕩;我只好自己盡最大可能提供最佳代替它的玩藝,因此我一直到早上還在做有關毒龍的夢。

  皮果提和晨光同時出現;她還是那樣在我的窗下叫我,好像那車夫巴吉斯先生也不過是徹頭徹尾的夢而已。早飯後,她帶我去她自己的家,那是個精緻的小家。那裡所有的可動產中,最引我注意的是客廳裡一個黑木舊書櫃,它有一塊縮進去的頂板,抽出來打開放下就是張書桌了。它裡面放有一部四開大本的由福克斯著的《殉道者行傳》。我馬上發現了這本寶書(我現在連裡面的一個字也不記得了),並馬上就攻讀起來;以後我只要來到這裡,總要跪到一張椅子上,打開裝有那寶書的櫃子,把胳膊伸到桌上,把這書從頭認真讀讀。恐怕引我入勝的主要是那許許多多令人心驚膽顫的恐怖圖畫。不過,從那以後直到現在,在我心中,殉道者和皮果提的房子就分不開了。

  就在這天,我告別了皮果提先生、漢姆、高米芝太太和小愛米麗。在皮果提家的一間小屋裡宿夜。那小屋的床頭架上放著那本鱷魚的書,皮果提說那小屋永遠是我的,永遠會為我保持原樣。

  「不管年輕還是衰老,親愛的衛衛,只要我活著,我住在這屋頂下,」皮果提說,「你就會發現它像我隨時等你來的樣子。我會每天收拾它,就像過去收拾你從前那小房間一樣,我親愛的;就算你去中國,你在外邊的日子裡也可以一直想到它還是保持原樣呢。」

  我打心底裡能感受到親愛的老保姆的真誠和忠實,盡我所能地向她表示感謝,可是一切並不是那麼盡人意,因為那天早上她摟著我脖子說這些話,而我就要在那天早上回家,就要在那天早上和她及巴吉斯先生坐車回家。在大門口,他們難捨難分地離開了我。眼見著車走了,載走了皮果提而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樹下看著那幢房子,看那幢裡面再沒有一張表現出愛心或歡喜來看我的臉的房子,那是種非常奇怪的景象。

  我便落得被冷落了,那情景我一回想起就不能不傷心。我立刻陷入孤零零的境況——沒有友愛的關注,沒有同齡孩子為伍,除了自己無精打彩地想來想去,沒任何可以相伴——

  我此刻寫作時,那境況似乎還向這紙上投下了陰影。

  我寧願被送進有史以來最嚴曆的學校!——不論在哪,不論怎樣,也還能教點什麼!可我看不到有絲毫這種可能。他們討厭我,他們陰沉沉地、不斷地、冷酷地冷落我。我想,默德斯通先生當時在經濟方面有些困難,不過這並沒有什麼相干。他容不得我;我深信他竭力想把我打發掉並推掉他對我負的責任——他幹成了!

  我並沒受到明顯的虐待——沒挨打,沒挨餓,但我所受的傷害並沒有減少變輕。我受到的是有系統的、無人情可言的傷害。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我被冷酷地冷落。想起這時,我有時想不知一旦我病了,他們會怎麼樣;是不是會任我躺在冷清的屋裡,一如既往地孤獨、憔悴,是不是會有人把我從那兒救出去呢。

  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家時,我和他們一起吃飯,他們不在時,我就自餐自飲。我可以隨意在住宅附近走來走去,他們只是妒忌我結交什麼朋友,也許他們認為,我交了什麼朋友就會對這人訴苦了。為了這原因,儘管齊力普先生常請我去看他(他是個鰥夫,他那位嬌小而長著淺色頭髮的太太在幾年前就去世了;在我想來,他太太總和一隻灰濛濛的三色貓聯繫在一起),讓我在他那外科診室裡過一個下午,讀我從沒讀過而發出藥香的一些書,或在他溫和的指導下在一個藥缽裡擂搗點什麼,我還是很少有這份幸福的享受。

  為了同樣理由,無疑還加上他們從前對皮果提的仇恨,他們幾乎就不許我去看她。皮果提信守她的應許,每星期都來看我,或在附近什麼地方與我相會,而且她從沒空手來過。但是我因為請求去她家去看她而受拒絕,這樣的失望於我太多也太苦。只有很少幾次,經過很長一段間隔後,我才被許可去那裡!於是我發現巴吉斯先生有那麼點算個小氣鬼,或是像皮果提說的是「有點小心眼。」他把很多錢藏在他床下的箱子裡,卻誑稱那裡面只有衣和褲。他的錢財在這個金庫被收藏得好不隱蔽嚴實,想要出一個小錢也得花心思來哄騙;因此,為了每個星期六的開銷,皮果提準備的那長而周密的計劃比得上政治陰謀。①

  --------
  ①原文為Gunpowderplot,指17世紀時,弗克斯等人為報復當時英國政府對天主教的迫害,陰謀乘國會開會時炸死英王詹姆士一世。(譯者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