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四


  我睜大眼盯著他帶我走進的課室看,這是我所見過的地方中最寂寞最荒涼的了。它現在還歷歷在我眼前。這是個長長的房間,裡面放了三行課桌,六行長凳,牆上釘滿了掛帽子和石板的鉤子。髒兮兮的地板上盡是些零零散散的舊寫字本和練習本。用那些舊本子的紙做成的蠶房也散亂地放在課桌上。在用硬紙板和鐵絲做成的散發黴味的閣樓間,兩隻被主人拋下的可憐的小白鼠上上下下穿來穿去,它們瞪著兩隻紅眼睛向每一個角落打量,想搜到什麼吃的。一隻鳥在一個比它大不了什麼的籠子裡,它在那二寸高的棲木上跳上跳下,翅膀拍打的聲音令人感到悲哀,可它就是不開口叫也不開口唱。屋裡彌漫著一種怪怪的不衛生氣味,就像厚燈芯絨褲發了黴,甜蘋果沒有通風,書籍變腐。假如這房間建成時就沒有頂,一年四季從天上往屋裡下墨水雨,落墨水雪,降墨水雹,吹墨水風,也不會有這麼多墨水濺在這屋裡。

  梅爾先生離開了我,把他那雙不能再修的靴拿到樓上去。我輕輕走到屋子的另一頭,並打量我經過的一切。突然,我發現一張書桌上平放了一塊紙板告示,上面用優美的字體寫道「·當·心·他!·他·咬·人。」

  我立刻爬到書桌上,生怕桌下面至少有一條大狗。可我慌張地向四處看卻怎麼也看不到它。我還在張望時,梅爾先生回了,他問我為什麼爬到桌子上去。

  「請你原諒,先生,」我說,「對不起,我在找那條狗。」

  「狗?」他說,「什麼狗?」

  「這不是狗嗎,先生?」

  「什麼不是狗?」

  「那要人當心的,先生;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爾,」他嚴肅地說,「那不是狗,那是個學生。我奉命,科波菲爾,把這告示掛到你背上。我很抱歉,使你一開始就這樣,可我只能這麼做。」

  他說著把我抱下來,把那專為我做的告示紙板系在我肩上,就像它是一個背包那樣;打那以後,無論我走到哪兒,都得帶著它。

  沒人能想像我為那告示板所遭的苦難。不管是否有人能看到我,我總覺得有人在看它。哪怕我轉過身看到沒什麼人,我也不能放下心,因為無論我的背向著什麼地方,我總認為有人在那裡。那個支條木腿的狠心的人使我苦難更深。他有那權力;只要看到我靠著樹,或圍牆,或房子邊,他就用那大嗓門從他的屋裡往外吼:「咳,你這先生!你這科波菲爾!亮出那塊告示板來,要不我就告發你!」操場是一個隻鋪了石子的院子,光禿禿的,正對著學校和勤雜房的背後,所以我知道工友看到它,肉店老闆看到它,麵包師傅看到了它。一句話,早上我奉命在那兒散步時,每一個到學校來的人,無論從哪兒來,都會看到它:要當心我,因為我咬人。我記得,我當時也開始怕我自己了,把自己當成一個真的咬人的野孩子。

  操場上有個舊門,學生們有在門上刻自己姓名的傳統。門上滿是這種刻痕。我好怕他們在假期結束時會回來,所以我讀著這些名字時就不能不想像·這·一·位會用什麼腔調又如何強調地讀:「當心他!他咬人。」有一個學生——一個叫傑什麼,姓斯梯福茲的——總把他的名字刻得很深,還刻了很多次;我相信他准會用有力的聲音來讀告示,然後就扯我的頭髮。還有一個學生,一個叫湯米·特拉德爾的,我怕他會拿這開玩笑,並裝出很怕我的樣子。第三個是喬治·鄧普爾,我想像中他會把這告示當成歌來唱。我看著那扇門,像一個提心吊膽的小動物那樣看著門,看到所有名字的主人都聲稱和我不往來,並用各自的口氣大聲叫:「當心他。他咬人!」梅爾先生說,當時學校有四十五個學生。

  對著書桌和長凳,我這麼想。我去自己的床上時,爬到床上後以及向其它空空的床鋪看去時,我還是這麼想。我得一個夜晚接一個夜晚地做夢,夢見我母親像從前那樣和我在一起,或夢見在皮果提先生家的聚會,或夢見坐在馬車車廂外邊的地方旅行,或夢見又和那個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飯。無論是什麼情形,都夢見人們瞪眼看我並尖叫,因為他們很不快活地發現我只穿了件小睡衣,還掛著那塊告示板。

  那單調的生活,還有那對開學的不斷焦慮,真是令人痛苦得難以忍受!每天,我得和梅爾先生一起做很久的功課,由於沒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一旁,我能不受什麼指責就都做完。做功課之前和之後,我都散步——如前面說過的那樣,在木頭腿的人監視下散步。我記得多清楚逼真啊——學校那房子四周的潮氣,院裡裂開了的綠色石板,一個漏水的舊桶,還有那些變了色的猙獰樹幹,雨天裡這些樹比別的樹更往下滴水,陽光下這些樹比別的樹透過的風要少。一點鐘時,我們——梅爾先生和我——在一個長長的飯廳的一端吃飯,那飯廳裡放滿了松木桌,一股油膩的氣味在飯廳裡蕩漾。然後我們再做功課,直到喝茶。喝茶時,梅爾先生用藍茶杯喝,我用一隻錫罐喝。整整一天裡,梅爾先生就在教室裡他那張單獨擺在一邊的書桌旁努力工作,用筆、墨水、尺子、帳本和寫字紙算上半年的帳(據我所發現),直幹到晚上七、八點鐘。晚上他收拾起那些東西後就拿出笛子來吹,一直吹到我幾乎覺得他要把自己一點點吹進笛子最上面那個孔,然後從鍵上一點點漫出去。

  我看到小小的我手支著頭,坐在燈光幽暗的教室裡,一面聽梅爾先生吹奏,一面記誦第二天的功課。我看到我自己把書合上,仍然在聽梅爾先生那哀切的吹奏,從笛聲中我聽到了家裡往日的聲音,聽到了雅茅斯海灘上的颳風聲,我感到傷感和孤獨。我看到我自己走過那些沒有人住的屋子去就寢,我坐在床邊,因為聽不到皮果提的安慰而哭泣。我看到我自己早晨走下樓,在樓梯旁窗子上一道陰森的破口處向外張望那掛在外層屋屋頂上的校鐘,外層屋屋頂上還有一個風標;我好怕那鐘叫傑·斯梯福茲和其它人上課的時刻會到。在我預先的種種憂慮中,那種時刻的可怕僅次於木腿人把生銹的大門打開讓克裡克爾先生進門的時刻。在這些種種場合中,我不能認為我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但在這些場合中我得背著那塊板發出同樣的警告。

  梅爾先生和我說得不多,但對我從不苛刻粗暴。我想,我們已經成了不交談的朋友了。我忘了提到這點:他有時自言自語,冷笑,捏拳,咬牙,扯頭髮,那樣子真是無法形容。可他就是有這麼一些特別之處的人,開始也叫我好生害怕,可不久我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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