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覺得對薩倫學校的一位學者和教員提到像我那箱子一類的平凡東西實在太愧得慌,於是出了院子又走了一小段路後,我才腆著臉皮提到它。我謙卑委婉地說也許那箱子以後還派得上用場,我們就折回去,他告訴售票員說中午讓腳夫來取那箱子。

  「對不起,先生,」我說道,這時我們又走到先前往回折的地方了,「它很遠嗎?」

  「在黑荒原那兒,」他說。

  「那麼遠嗎,先生?」我怯怯地問。

  「挺遠的,」他說,「我們要坐驛車去,有六英里的路呢。」

  我是那樣的虛弱和疲乏,想到還要走六英里,我真是受不了。我鼓足勇氣告訴他說我頭天夜裡就什麼也沒吃過了,並說如果他允許我買點吃的我會對他非常感激。他聽說後,顯得很吃驚——我看到他停了下來打量我——他考慮了一小會兒後說他要去看住在不遠處的一個老人,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我去買點麵包或其它什麼有益無礙的食品,然後在那老太太家裡當早餐吃,在那兒我們還能喝到些牛奶呢。

  就這樣,我們來到一家餅店向那櫥窗裡望,我不斷提議,想買下那家店裡每一種易消化的食品,而他則不斷予以否決,然後我們決定買了一小塊黑麵包,那花了三便士。然後,在一家小雜貨店裡,我們又買了一個雞蛋和一片鹹肉,為這我付出第二個亮閃閃的先令而得到的找頭是那麼多,以至我想倫敦是一個東西便宜的地方。收起這些東西後,我們穿過一片喧囂和嘈雜,這一下使我那本已疲累的腦子亂得無法言傳,然後我們又走過一座橋,無疑,那就是倫敦橋(的確,我認為他是這麼告訴我的,不過我當時處於昏昏半睡的狀態中),最後我們來到窮人住的房子,從那些房子的外表和大門前的石刻上,我知道這是濟貧院的一個部分。石刻上說這些房子裡是用來收容二十五個貧窮女人的。

  薩倫學校的教員把那些小黑門中的一扇門閂拔掉,那些小黑門都很相像,每一扇門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菱形玻璃窗子,門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窗子。我們走進那些貧窮女人中的一個住的房子,那女人正在吹火,想把小湯鍋燒開。那女人看到教員進去後,便不再拉她膝蓋上的那個風箱,說了句什麼,我覺得那話聽起來是在說「我的查理!」但是看見我也進了屋,她便起身,搓著手行了一個含含糊糊的禮。

  「請你為這位年輕的先生熱熱早餐,可以嗎?」薩倫學校的教員說。

  「我可以嗎?」那老婦人說,「我可以,當然可以!」

  「菲比茨恩太太今天怎麼樣?」教師看看坐在火爐邊一張大椅子上的另一個老婦人說,那老婦人是那樣像一堆衣服,以至我至今還為當時沒弄錯坐到她身上而感到僥倖。

  「啊,她很不好受。」第一個婦人說,「這又是她不好受的一天。萬一火爐的火過了氣,我能斷定她也會過氣,而且再也不會回過氣了。」

  他倆看她時,我也看她。雖然那天很暖和,她卻看上去除了火爐什麼也不想。我想像連火爐上的湯鍋也遭她忌妒呢;火爐竟被用來煮我的蛋、烤我的鹹肉,她對此十分氣憤,我得出這結論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我看見她(用我那惶恐的眼看見她)在爐上烹調操作正進行時對我晃了晃拳頭,那時其他人都沒看她。陽光從小窗口裡流瀉而入,可她卻把自己的背和那把大椅子的背朝著陽光而坐,把整個火爐擋在她身前,好像是她在給它暖氣,而不是它給她暖氣,她那架式就像滿懷戒備之心地監視那火爐。我的早飯做好後,火爐空了出來,她竟為此高興得大聲笑了起來——我得說,那笑聲委實不動聽。

  我坐下吃我的黑麵包、雞蛋和鹹肉,還有一小盆牛奶,這真是可口的一餐。我正津津有味享用時,那房裡的老婦人對教員說:

  「你帶著笛子來了嗎?」

  「帶了,」他說。

  「吹一下吧,」那老婦人用討好的口氣請求道,「一定要吹喲。」

  於是,教員把手伸到衣裾下,拿出那只分成三節的笛子用螺絲旋緊接好,便馬上吹了起來。經過多年考慮,我的感受是:世界上再沒人吹得比這更糟的了。在我聽到過的所有聲音中,天然的也罷,用各種方法發出的也罷,只有他吹的最為讓人悽惶。我不知道他吹的什麼曲調——我懷疑他的吹奏中有沒有曲調——但那吹奏聲在我身上的影響是:首先,我不由得想起了我所有的苦惱,直到忍不住熱淚往外淌;其次是奪去了我的食欲;最後是使我睡意重重,以至抬不起眼皮來。眼睛開始合上,我開始打起瞌睡,這時回憶又湧了出來。那個角櫥敞開的小房間,還有房裡那張方靠背的椅子,以及通到上面房間去的小樓梯和壁爐架上的三根孔雀羽毛——我記得,我一進門就捉摸:如果那只孔雀知道它的華美羽飾註定會落個什麼下場又會怎麼想——全從我眼前消失了,我打盹了,我入睡了。笛聲也聽不見了,傳來的是車輪聲,我又上路了。馬車顛簸了一下,我一下驚醒,笛聲又回來了,薩倫學校的教師兩腿交疊地坐在那兒吹得如泣如訴,而房子裡的婦人興沖沖地看。又輪到她消失了,他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沒有笛子,沒有教員,沒有薩倫學校,沒有大衛·科波菲爾,沒有一切,只有深沉的睡眠。

  我想,在我夢見他吹奏這悽惶的笛聲時,那房子裡的老婦人心懷讚歎地走到他身邊,從椅背後俯過身去熱烈地使勁摟了一下他脖子,這使他的吹奏中斷了一小會。不是當時就是那以後,我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因為當他重新吹奏時——他的吹奏中斷過,這是事實——我看到也聽見那老婦人問菲比茨恩太太那是否美妙(指的是笛子),菲比茨恩太太回答說:「哎,哎!是啊!」她還朝著火爐點點頭。我相信,她把吹奏之功全歸結給了火爐。

  我仿佛打了一個很長的盹,薩倫學校的教員才把笛子拆成三節後收起來,帶我離開了。我們在附近發現了馬車,便上到車頂上。可我太想睡了,當我們在路上停下讓別人上車時,他們把我放到車廂裡,那兒沒有別的乘客,我就睡得很熟,直到發現車正在綠葉中往一個陡峭的小山坡爬去。不大一會兒,車停了,終點站到了。

  一條短短的路把我們——我是說那教員和我——帶到了薩倫學校,一座高高的磚牆圍住這學校,它看上去死氣沉沉。牆裡的一個門上方是薩倫學校的校名匾牌。我們拉門鈴時,一張陰沉沉的臉從門的柵欄裡仔細打量我們,門一打開我就發現這臉屬￿一個大塊頭的男子。這人的脖子像牛的一樣,他支著條木頭腿,太陽穴外突,頭髮齊腦門剪得很短。

  「那個新生。」教員說。

  那支著條木頭腿的人把我周身打量了一番——這用不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個頭並不大——把我們身後的大門鎖上,拔出鑰匙。我們朝座落在陰暗濃密的大樹中的房子走去,這時他在我的嚮導背後叫道:

  「咳!」

  我們回頭看,他站在他住的小屋門口,手裡拿著一雙靴子。

  「喏!鞋匠來過了,」他說,「那時你出去了,梅爾先生,他說他再也沒法修它們了。他說這靴子一點原來的樣子也沒了,他為你還想修補而奇怪。」

  他說著就把靴子朝梅爾先生扔過來,梅爾先生便回頭走了幾步把他那雙靴子撿起。我們又繼續往前走時,他看著那靴子(恐怕他是很傷心的)。我這時才看到他穿的靴子已壞得沒法穿了,他的長襪有一個地方破了,像嫩芽尖一樣綻開。

  薩倫學校是一座帶耳房的四方形磚結構建築,外表沒任何裝飾而光禿禿的。除此之外,學校四處都靜悄悄的,於是我對梅爾先生說我認為學生們都不在學校裡。可他對我不知道時值假期顯得很驚奇。所有的學生都回各自的家去了,校長克裡克爾先生和克裡克爾太太及小姐去海濱了,我是因為犯了過失才在假期內送到這裡作為一種處罰,這些都是我們一塊走時他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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