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二


  「信紙很貴,」他說,「由於要納稅。三個便士。在這個國家,我們就這樣被抽稅。除了給侍者,再沒什麼了。墨水就算了,我來·貼吧。」

  「你應該——我應該——我應當給多少——你希望給侍者多少呢?」我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問。

  「如果我沒有一個家,那家又沒有都染上天花,」那侍者說,「我不會要六便士。如果我不用供養年老的父母,還有一個可愛的妹妹,」說到這裡,那侍者很動情了——」我不會要一個法生。如果我有一個好處所,又受到好的待遇,我就要請求你收下我的一點什麼,而不是向你要。可我是靠剩飯剩菜度日,睡呢就睡在煤堆上——」說到這裡,那侍者哭了起來。

  我很同情他的不幸,覺得無論如何給他的錢如果少於九便士都是心地殘忍冷酷的。我從我那三個亮閃閃的先令拿了一個給他,他謙卑恭敬地接了下來,並馬上用拇指撚了撚,試試真偽。

  我被人從車子後面舉進車時,有一點難堪,因為我發現人們以為我一個人把中餐全吃完了。我知道這點是因為我無意間聽到那女士在半圓窗後對看車的人說,「當心那孩子,喬治,要不他會脹得裂開的!」此外,我還看到周圍那些女僕都走了出來看著我笑,好像我是個怪物。而那個侍者——我那不幸的朋友——已經重又振作了起來,看上去不但不為此不安,反而一點也不難為情地跟著大家一起大驚小怪。如果我對他產生了什麼懷疑,我想這是引起那疑心的一半原因。但我現在更傾向於認為:由於懷著孩子單純的信任和一個幼者對長者的天生信賴(這種天性被任何孩子過早用世俗的精明來取代都會使我惋惜),我總的來說並不怎麼懷疑他,以後也沒有。

  我得承認,因為無端成為車夫和看車人取笑的對象,我感到很不好受。他們說因為我坐在車後邊,所以那部分重;還說我坐貨車旅行更為威風。我大肚皮的故事傳到外面一些乘客中,他們也聽了很開心,問我在學校裡是不是被當作兩個或三個兄弟付膳食錢,還有我是否在一定條件下被人承包了,以及另外一些讓他們樂的問題。不過最糟的是,我知道有機會吃東西時我一定會不好意思吃東西,所以吃過那麼一餐量少的午飯後,我就得一夜挨餓了——因為我匆忙中把我的糕餅忘在客棧裡了。我的顧慮得到了證實。我們停下來吃晚飯時,雖然我很想吃,我卻鼓不起勇氣來吃半點,只好坐在火爐邊並說我什麼也不想吃。就這樣,也不能使我免遭更多的嘲諷;一個聲音沙啞、滿臉橫肉的男人一路上不是不停地從三明治盒子裡掏出東西吃,就是從瓶裡喝水,他卻說我像一條大蟒,吃一次就可維持好長時間;他說過這之後又真地狼吞虎嚥了一份煮牛肉。

  我們下午三點從雅茅斯動身,預定次日上午八點左右抵達倫敦。那正是仲夏時分的天氣,傍晚實在舒服。我們經過一個小村莊時,我獨自想像那些房子裡面是什麼樣的,住在那裡的人在做些什麼。有些男孩追著我們並攀在車後晃了一段路,這時我便想不知他們的父親可否都在世,不知他們在家是否快活。我的思路不斷飛向我正前往的那種地方——想像中那的確是可怕的場景,除此之外,我還想了許多別的。我現在還記得,我有時任思緒飛往家和皮果提,我還使勁回憶在咬默德斯通先生前,我的感受是什麼,我又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咬他好像是很遙遠的遠古年代的事了。

  晚上就不像傍晚那樣舒服,因為太涼;為了防止我從車上掉下去,我被安排坐在兩個男人中間(在那滿臉橫肉的和另一個人中間),他們倆打起盹,就把我擠得差點悶死。他們有時把我擠得那樣緊,我不禁叫道:「哦!請別這樣!」可他們卻因為這叫聲把他們吵醒了而不樂意。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穿皮大衣的女士,她被那樣得嚴實包裹著,以致在昏暗中看起來不像一個女士,而像一個幹草垛。這女士帶了一隻籃子,有好長時間都不知道放在哪兒好,後來發現我的腿短,就決定把籃子放在我下面。那籃子擠著我還紮著我,使我非常痛苦;可是如果我稍微挪挪身子,使籃子裡的一個大玻璃杯碰在別的什麼東西上咣啷作響(因為那是必然的),她就很厲害地踹我一下,並說:「小心,別亂動。·你·的骨頭還嫩著呢,·我能肯定。」

  最後,太陽升起來了,我的夥伴們看上去也睡得舒服多了。晚上他們掙扎得那樣辛苦,他們通過他們那可怕的喘氣聲和打鼾聲來表現了這點,而現在都氣聲平靜了。太陽升得越高,他們睡得越舒服。當他們個個醒了過來後,每個人都說自己沒合過眼,如果聽到有人說某人睡著過,那被說的人就會氣忿忿地反駁。我記得我當時為此十分驚奇,至今我仍同樣驚奇。因為我觀察到,對人類所有的弱點來說,人們天性而又最不願承認的卻又共有的就是曾在馬車上睡過覺(我不能想像這是為什麼)。

  當倫敦在遠方出現時,我覺得倫敦是一個多麼令人驚奇的地方,我又多麼相信我喜歡的那些英雄的業績將在那裡不斷重現,我還如何在心中依稀覺得這是世界上所有城市中最富於神奇和罪惡的地方,這些我都不用在這兒停下來多講了。我們漸漸接近它,並按時來到我們計劃要去的那個位於白教堂區的旅店。我不記得那旅店是叫藍牛,還是叫藍豬,反正我知道它叫藍什麼的,而且那玩藝的樣子還畫在那輛馬車的後部。

  看車的人下車時向我看一看,在票房門口說:

  「有個小傢伙從蘇弗克的布朗德斯通①來,是姓默德斯通的為他訂的票,有什麼人來接這小傢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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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看車的人沒有讀准地名。

  沒有人回答。

  「請你再用科波菲爾這個姓試試看,先生,」我無奈地低下頭說。

  「有個小傢伙從蘇弗克的布朗德斯通來,是姓默德斯通的為他訂的票,但他自稱姓科波菲爾,現在還在這兒等人接,有人來接這小傢伙嗎?」看車的人說,「快點!有人來接嗎?」

  沒有人。沒有人回答。我不安地朝四周看,可是那問話沒對任何人激起反應,如果不把那個系著裹腿的獨眼男子排除在外的話。那人建議他們最好在我脖子上套個銅圈並把我拴到馬廄裡去。

  梯子拿來後,我跟在那個像幹草垛一樣的女士後面下了車,但在她的籃子被拿開之前,我一下也不敢動。那時,車裡已經沒有乘客了,行李很快就被搬光了,馬在行李搬完之前被牽走了,剩下馬車被幾個旅店的馬夫推走了。可是仍然沒人出面來招領從蘇弗克的布蘭德斯通來的這位小夥子,這位風塵僕僕的小夥子。

  我那時比魯濱孫·克魯索還要孤單,魯濱孫還沒人看著他,也沒人知道他孤單呢;受當班的售票員邀請,我進了票房,走過櫃檯後面,坐在他們秤行李的磅秤上。我坐在那裡時,看著大大小小的包裹,聞到馬廄的氣味(從那以後,那氣味就永遠和那個上午的回憶連在一起了),一連串萬分恐怖的焦慮從我心頭掠過。假設沒人來接我,他們會讓我在這裡呆多久呢?他們要把我留在這裡直到我那七個先令花光為止?晚上,我是不是要和那些行李一起在那些大木頭箱子中的一個裡睡覺、早上又在院子裡的一個抽水泵前洗臉?或許每天晚上我會被趕到外面去,等次日售票處開門了再來等人接我?假設這一切並沒什麼弄錯的,默德斯通先生制訂了這計劃來除掉我,我該怎麼辦?如果他們讓我留下直到把那七個先令花光為止,那麼當我開始挨餓時我就不能指望再呆在這裡了。那不僅會讓那個藍什麼怪物要擔付我喪葬費的風險,還顯然會讓顧客感到不便和不快呢。如果我馬上動身,設法走回家,我又怎麼找到回家的路呢,我又怎麼能指望可以走那麼遠呢?就算我回了家,除了皮果提,我還能信任誰呢?就算我在最近的地方找到有關當局,要求獻身去當兵或做水手,可我是這麼小的傢伙,他們准不會收下我。這些還有其它一百種類似的想法,使我覺得發燒,使我焦慮沮喪得發昏。正在我心焦如焚到極點時,一個人進來並悄悄向售票員說了什麼,售票員便馬上把我從磅秤上拉下推到那人跟前,好像我已被稱過,買妥,交付並付過款了。

  和這新相識手拉手走出售票處時,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是一個瘦削的年輕人,面色萎黃,雙頰深陷,他的下頦幾乎和默德斯通先生的一樣黑。但他們的相似之處也僅此而已,因為他把鬍子刮掉了。他的頭髮沒什麼光澤而顏色晦暗枯焦。他穿著一套黑衣,那衣也顏色晦暗枯焦,而且褲腿和衣袖都嫌短了。他系了一條白圍巾,那圍巾並不很乾淨。我當時和現在都不認為那是他身上僅有的亞麻布服飾①,可他顯示的或暗示他所有的只有那件亞麻服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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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暗示該人未穿襯衣。

  「你就是那個新生吧?」他說。

  「是的,先生。」我說。

  我以為我是的。我不知道。

  「我是薩倫學校的教員之一,」他說。

  我向他鞠了一躬,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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