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八


  讀者現在和我一樣明白,當我再一次回憶起童年生活中那一段日子時,我是什麼樣的人了。

  一天早上,當我挾著那些書來到客廳時,我發現母親滿臉焦慮不安,默德斯通小姐樣子堅定,而默德斯通先生正在往一根棍子的一端捆紮什麼東西——那是一根很有靭性的棍子。我一進屋,他就不再捆紮了,而是把那玩藝揚起來在空中抽打。

  「我告訴你,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說,「我曾經常挨鞭子抽。」

  「就是的,當然,」默德斯通小姐說。

  「的確,我親愛的珍,」母親怯怯地吞吞吐吐道,「不過——

  不過你認為那對愛德華有益嗎?」

  「你認為那對愛德華有害嗎,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嚴肅地問。

  「真是一言中的!」他的姐姐說。

  對此我母親答道:「的確,我親愛的珍。」就什麼也不說了。

  我隱約覺得這些對話和我有關,我留意地看默德斯通先生落到我身上的目光。

  「好吧,大衛,」他說——我看到他在說話時又斜睇了一下——「今天,你必須要比往常特別多加小心。」他又揚起那根棍兒揮動一下。他把這已經準備好的東西放在他身邊,然後就拿起他的書,臉上表情是明明白白的。

  一開始就這樣,馬上就能讓我心慌意亂了。我覺得課文中那些字又溜走了,不是一個一個地溜,也不是一行一行地溜,而是整頁整頁地溜。我想抓牢它們,可它們好像穿上了溜冰鞋——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誰也攔不住地從我身邊溜走了。

  我們開始得不好,接下去就更糟。我進來時還以為我準備得很充分。想能好好表現一番;可是事實證明我是大錯特錯了。我通不過的書一本又一本摞了起來,而在這整個期間,默德斯通小姐就一直堅定地盯著我們。當我們那天最後又來做那道五千塊奶酪的算術題時(我記得那天他出題是用些棍子),我母親一下哭了起來。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氣說。

  「我不太好受,我親愛的珍、我想。」我母親說。

  我看到他板著臉朝他姐姐使了個眼色,並拿起那根鞭子起身道:

  「嗨,珍,我們不能指望克拉拉能完全堅定地忍受今天大衛要給她帶來的憂愁和痛苦。那會太讓她為難了。克拉拉是被改變得堅強了許多,也被改善了許多,但我們還不能期望她太多。大衛,你和我上樓去,孩子。」

  他把我帶到門口時,我母親向我們跑了過來。默德斯通小姐一邊說著:「克拉拉!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嗎?」一邊阻攔。我看到這時母親堵住了耳朵,並聽到她哭了起來。

  他陰沉沉地慢慢朝我臥室走來——我可以肯定他對這種行刑的正式儀式感到其樂無窮——我們走進那屋後,他就突然一下把我的頭扭到他胳臂下。

  「默德斯通先生!先生!」我朝他叫道,「別!求你別打我!我是想學的,可是當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在旁邊時我學不了。我真的學不了!」

  「學不了,真的,大衛?」他說,「我們就試試看。」

  我的頭被他夾住就像被把老虎鉗夾住一樣,但我設法纏住他,並有那麼一會兒使他動不了,我還求他別打我。可我只能攔住他那一小會,因為他馬上就朝我狠狠地打了下來,而我一下咬住他夾住我的手並把它咬破。現在想起這事我還覺得牙酸呢。

  於是他就揍我,好像要把我揍死。除了我們的喧鬧聲,我還聽見她們哭著跑上樓——我聽見我母親哭,還有皮果提哭。然後他走了,在外面把門鎖上;我狂怒不已,但我感到身子發燒、火辣辣、被撕裂似地、腫痛;只好無力地躺在地板上。

  我記得多清楚,當我安靜下來後,整所房子是被什麼樣的一種異樣的沉寂籠罩著!我記得很清楚,當痛楚開始減退、激情開始減退時,我開始感到我多麼不應該呀!

  我坐起來,聽了好久,什麼聲音也沒聽到。我從地上爬起來,在鏡子裡看到我的臉那麼腫、那麼紅又那麼醜,連我自己也嚇壞了。我動一動,傷痕處就扯得緊緊地痛,使我又哭了起來。可是和我所感到的負罪感比,這痛不算什麼。我敢說那沉甸甸壓在我心頭的負罪感使我覺得我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罪犯。

  天色開始轉暗了,我關上了窗子(大部分時間裡,我都頭倚在窗臺上那麼躺著,哭一陣,睡一陣,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陣),這時鑰匙轉動了,默德斯通小姐拿了一點麵包、肉和牛奶進來。她把這些東西放到桌子上,用那典型的堅定神情看看我就出去了,並在身後把門又鎖上。

  天黑下來好久了,我還坐在那兒,心想不知還會不會有人來。當看來那晚已無來人的可能性時,我脫衣上了床。在床上,我開始滿懷恐懼地想以後我會遭遇到什麼。我的所為是不是犯罪行為?我會不會被抓起來送進監牢?我到底是不是身陷被絞死的危險中了呢?

  我永遠忘不了次日清晨醒來時的情景;剛睜眼時那股高興和新鮮感馬上被對淒慘舊事的回憶壓垮。默德斯通小姐在我還沒起床時又來了,她嘮嘮叨叨地告訴我,說我能在花園裡散步半個小時,不能再久了;說罷她又退了出去,讓門開著,這一來我可以享受那份恩典。

  我那樣做了,在一連五天的囚禁中我那樣做了。如果我可以單獨看到母親,我會向她跪下,請求她原諒;可是在那段日子裡,除了默德斯通小姐,我看不到任何人——晚禱時是例外;那時等大家都就位了,我就被默德斯通小姐押到客廳。在客廳裡,我這個年輕的罪犯被孤零零地安排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在其它的人做完祈禱起身前,我就被我那看守森嚴地帶走。我只能看到母親盡可能遠遠離開我,並把臉轉到我根本看不到的方位;我還看到默德斯通的手被繃帶包紮著。

  我沒法對任何人證明那五天有多長。好多年裡,我都記得那幾天。我是怎麼樣傾聽家裡一切我能聽得到的聲音;門鈴聲、門開關聲,嗡嗡的說話聲,樓梯上的腳步聲,我在孤獨和屈辱中特別讓我感到痛苦的笑聲、口哨聲和唱歌聲——那讓人捉摸不定的時分,尤其是夜間我醒來還以為是早晨時,卻發現家人還未去睡,而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降臨——我那些沮喪的夢和可怕的夢魘——往返的白天,中午,下午,還有男孩們在教堂院子裡嬉戲的傍晚,而我那時只能在屋子裡遠遠地看著他們,並因為怕他們知道我被監禁著而羞於在窗口露面——根本聽不見自己說話的那種奇異感覺,隨吃喝時而來又而去的那種短促的感覺,那種可算是種愉快的感覺——一個夜晚帶著清新氣息的一場雨,它在我和教堂之間越下越急,一直下到似乎它和那越來越濃的夜色是要把我在憂鬱、恐懼和後悔中浸透——這一切好像不是幾天,而是幾年,在我記憶中印刻得如此生動,如此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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