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七


  早飯後,我帶著書、一本練習簿和一塊石板來到那第二好的客廳。母親已在她的書桌邊等著我了,但更著急地等著我的是坐在靠窗安樂椅上的默德斯通先生(雖說他假裝在看一本書),或是坐在母親身邊串鋼珠的默德斯通小姐。一看到這兩人使我受了如此大的影響,我竟開始感到我花了那麼大力氣記下的單詞都溜掉了,都溜到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真的,我不知道它們·溜·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我把第一本書交給我母親。或許是本語法,或許是本歷史,或許是本地理。把書交到她手上時,我拼命朝幾頁書上看了最後一眼,並趁我還記得時就用賽跑的速度一個勁得背。我背錯了一個詞,默德斯通先生便抬起眼皮看著我。我又背錯了一個詞,默德斯通小姐便抬起眼皮看著我。我臉紅了,結結巴巴,背錯了半打單詞,終於停下。我想,我母親准會把書給我看看,如果她敢的話,可她不敢。她只是柔聲柔氣地說:

  「哦,衛衛,衛衛!」

  「啊,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說,「對這個孩子必須堅定些。不要說『哦,衛衛,衛衛,』那是對小小孩的做法。他要麼就知道他的功課,要麼就是不知道。」

  「他·不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惡聲惡氣地插言道。

  「我真擔心他不知道,」母親說。

  「那麼,你知道,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你應該把書還給他,教他知道。」

  「是啊,當然是啊,」我母親說,「我正是想那樣做,我親愛的珍。好了,衛衛,再努力一次,不要糊塗哦。」

  我遵照這教誨的頭半部分,又努力了一次,但執行那下半部分時卻不怎麼成功,因為我糊塗得不得了。還沒背到先前背不下的地方,我就開始出錯了,而上次我還能正確地背出來呢。我只好停下去想。可我不是想我的功課。我做不到這點。我想的是默德斯通小姐帽裡的兜網有多少碼,或默德斯通先生的晨袍值多少錢,或一切與我無關而我也不想與其有關的可笑問題。默德斯通先生不耐煩的動了一下,我早就等著他這麼做了。默德斯通小姐也同樣動作了一下。我母親很服從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把書合上並把它放到一邊,準備等我把別的功課完成後再來補這筆欠帳。

  很快,這筆欠帳就像滾雪球一樣積了好大一堆。欠帳越多,我越糊塗。情形就是這樣令人失望,以至我覺得我已陷入一個荒謬的泥淖而我又已打消了一切脫身的念頭,聽任命運左右了。我結結巴巴盡出錯時,我母親和我無比沮喪地對看的樣子真是令人傷心。但是,這令人痛苦的功課中最令人痛苦的仍是當母親想努努嘴給我暗示時(她以為沒人會注意她)。就在那時,一直在專心致志等著這事發生的默德斯通小姐用很低沉的聲音警告道:

  「克拉拉!」

  母親一驚,臉色都變了,充滿畏意地笑笑。默德斯通先生從椅子上起身,拿起書朝我扔過來或用書搧我的耳光,然後揪住我肩膀把我搡出了房間。

  就是功課做完了,還有最糟的事以運算形式出現呢。那是專為我設置的,由默德斯通先生口授給我。它是這麼開始的:「如果我來到一家奶酪店,買了五千塊雙格羅賽斯德奶酪,每塊價為四個半便士,應付多少錢?」——我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暗地裡為這挺高興的。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也沒能在這些奶酪上想出個名堂,或找到一線光明;由於石板的灰鑽進了我的毛孔,我把自己弄得像個混血兒。薄薄的一片麵包幫助我擺脫了那些奶酪,然後那一晚我都覺得屈辱萬分。

  到現在,我都覺得我那倒黴的學習大致來說就是這樣的。如果沒有默德斯通姐弟在一旁,我本可以學得很好,可他倆對我的影響就像兩條毒蛇對一隻小鳥的影響那樣神奇。就算那個上午我能獲得也還算過得去的成績,吃晚飯時也得不到什麼優待;因為如果我無意中表現出沒什麼事幹,默德斯通小姐是決不會容忍我無所事事的,她就會用下面那些話來提醒她弟弟注意我,「克拉拉,我親愛的,沒什麼可以比得上工作了——讓你的孩子做點練習吧,」這一來,我立刻被壓上新的勞役。至於說到和年齡相當的孩子們做遊戲,那是很希罕的事,因為在默德斯通姐弟的陰鬱神學觀念看來,所有的小孩都不過是一群毒蛇(雖然在聖徒中也有過一個小孩),並堅信他們會將毒性傳給彼此。

  被連續不斷地這樣對待著過了六個多月後,我想,我變得陰鬱、遲鈍、拮据也是必然的結果。感到和母親日漸疏遠生分也是一個原因。要不是有那一件事,我想我准會變得完完全全蠢頭蠢腦了。

  那事是這樣的。我父親在樓上的一間小房間裡留下來為數不多的一些書,家裡從沒人去為它們操過心。由於那間小房間緊挨我的臥室,我可以很容易拿到它們。就從那間無人管理的小房間裡,走出了羅德裡克·蘭頓①、皮爾格林·皮克②、漢弗來·克林克③、湯姆·瓊斯④、威克菲爾教區的牧師⑤、唐·吉訶德⑥、吉爾·布拉斯⑦和魯濱遜·克盧索⑧這麼一群顯赫人物,他們都把我當作朋友。他們保全了我的幻想,保全了我對某些超越於我當時處境的東西的希望。他們——還有《一千零一夜》和《精靈的故事》——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害處,就算那些書中有些是有害的對我也沒害,我一點也沒發現那害處。至今我還為此驚訝,當時在那麼繁重的問題包圍下,我得苦思還錯誤百出,卻能找到時間讀那些書。我覺得奇怪,在那些微不足道的苦惱之下(當時我覺得那些苦惱巨大),還能把我自己想像成喜歡的那些人物,把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比做所有的那些壞人,而使自己從中得到一些安慰。我曾經在整整一個星期裡把自己當成湯姆·瓊斯(一個孩子的湯姆·瓊斯,一個沒有半點害處的人物)。我確信我一連一個月裡按我心目中的羅德利克·蘭頓。我貪婪地讀著當時書架上放的那些有關航海和旅遊的書——現在,我已不記得那些書名了;我還記得,我曾日復一日在我們那房子中屬￿我的領地上走來走去,用一根舊鞋楦的中軸武裝著我自己,儼然是大英皇家海軍的佚名艦長,在被野蠻人的圍攻危急前,決心獻身也在所不惜。那個艦長從未因為不知拉丁語法而被搧耳光從而失去尊嚴。我曾那樣過,但無論活著還是死去,艦長就是艦長,是個英雄,儘管世界上有種種語文的種種語法。

  --------
  ①②③均系英國18世紀小說家斯默雷特作品中人物。
  ④英國18世紀小說家菲爾丁作品中人物,亦為小說名。
  ⑤英國18世紀小說家各爾斯密作品中人物。
  ⑥西班牙17世紀小說家塞萬提斯作品中人物,亦為小說名。
  ⑦法國18世紀小說家勒薩日作品中人物,亦為小說名。
  ⑧英國18世紀小說家笛福作品中人物,亦為小說名。


  這是我唯一的也是經常的安慰。想到這時,我腦際中總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夏季的夜裡,孩子們在教堂的院子裡玩耍,而我卻坐在床上拼命地看書。在我心目中,附近一帶的每一個穀倉,教堂裡的每一塊石頭,教堂院子裡的每一尺土地,都和這些書有關,都代表這一書中某個有名的地方。我曾看到湯姆·派普斯爬到教堂的尖頂上,我曾注視著斯特萊普背著行囊在側門停下來休息;我還知道就在我們那小村子的酒店廳堂裡,特倫甯艦長正和皮克爾先生開著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