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六


  「這太讓人難受了,」我母親說,「這是在我自己的家裡——」

  「·我自己的家?」默德斯通重複道,「克拉拉!」

  「·我·們自己的家,我是說,」我母親吞吞吐吐地說,顯然是嚇壞了——「我希望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愛德華——那就是在·你自己的家裡我竟不可能對家政說句話。我相信,在我們結婚前,我也把家務管理得很好。這是有證據的,」我媽媽哽咽著說,「問問皮果提吧,沒人干涉時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愛德華,」默德斯通小姐說,「一切都到此為止吧。我明天就走。」

  「珍·默德斯通,」她弟弟說,「安靜下來!你怎麼可以暗示你並不瞭解我的個性呢?」

  「我能肯定,」我那可憐的母親繼續流著淚說道,這時她處於極可悲的劣勢,「我並不是要人走。如果有任何人走,我都會很痛苦,很不快活。我要求的並不多。我並不是不近情理。我只是要求有時和我商量一下。我對幫助我的人十分感激,我只是要求有時能僅僅從形式上和我商量一下。有一次,因為我沒經驗而又孩子氣,我還以為你為此很高興,愛德華——我確信你那麼說過——可現在,你似乎因此而恨我,你這麼嚴厲。」

  「愛德華,」默德斯通小姐又說,「一切都到此為止吧。我明天就走。

  「珍·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大喝道,「你安靜下來,·好·嗎?你怎麼這樣?」

  默德斯通小姐從她囚牢似的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並把它舉到眼前。

  「克拉拉,」他看著我母親繼續說,「你讓我吃驚!你讓我意外!是的,娶一個沒有經驗和心計的人,塑造她的個性,並在其中加入必需量的堅定和決斷,我曾為我這種想法感到滿意。可是,當珍·默德斯通這麼好心地來盡力幫助我時,當她為了我而把自己放在一個管家的地位上時,當她因此竟得到一種卑劣的回報時——」

  「哦,求你,求你,愛德華,」我母親叫道,「別指責我忘恩負義,我能肯定,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從沒人說我是的。我有許多過失,但決不是那種人。哦,別那樣,我親愛的!」

  「當珍·默德斯通得到,我得說,」等我母親已經不吭聲了,他又繼續說,「那樣一種卑劣的回報時,我感到心寒,我感到我的想法改變了。」

  「不要那樣說,我的愛人!」我母親可憐兮兮地請求道,「哦,不要那樣說,親愛的愛德華!聽你那麼說我真受不了。不管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是重感情的,我知道我是重感情的,如果不是確信我是那樣的,我就不會那麼說。問問皮果提吧。

  我可以肯定,她會告訴你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無論怎麼樣,只不過是軟弱。克拉拉,」默德斯通答道,「那於我什麼影響也沒有。你喘不過氣了。」

  「求你讓我們做朋友吧,」我母親說,「我不能在冷漠和殘酷下生活。我很難過。我有許多缺點,我知道,多虧你那麼好,愛德華,用你的意志和努力來為我改正那些缺點。珍,我對什麼也不反對。如果你想到要走,我會心碎——」我母親實在說不下去了。

  「珍·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對他姐姐說,「我希望我們彼此說粗暴話的情形不會經常發生。今晚發生了這樣罕見的事不是我的過失,我是因為受了另一個人的拖累。也不是你的過失,你也是受了那另一個人的拖累。讓我們倆都儘量忘掉這一切吧。而且因為,」進行了那番慷慨陳詞後,他又說,「這情形于孩子不宜——大衛,去睡吧。」

  我眼淚汪汪,幾乎不能找到門。我為母親的悲哀而難過,可我還是摸索著走了出去,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我的臥室。我甚至沒心情去對皮果提道聲晚安,或找她要一支蠟燭。一小時後,她上來看我並把我喊醒,告訴我說我母親已經垂頭喪氣地去睡了,就剩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坐在那裡。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常早下樓。一聽到母親的說話聲,我就在客廳外面停下腳。她很懇切而又謙卑地請求默德斯通小姐原諒。那女士答應了,於是達成了完全的和解。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她在未請示默德斯通小姐或未通過可靠途徑獲悉了後者的意見前就任何事發表過什麼意見。而且每當默德斯通小姐動了氣(她常常動氣),把手伸到包裡好像要掏出那些鑰匙並提出要把它們還給我母親時,我總看到母親一副陷入了極度恐慌的樣子。

  默德斯通家人血液中那種陰鬱也染得這家人的信仰陰暗,那信仰既嚴厲苛刻又怒氣衝天。從那以後我就想:那信仰所以具有那種性質,是默德斯通先生的堅定品性導致的必然結果,他的那份堅定不容他讓任何人能躲脫他可以以任何藉口施以的嚴厲處罰。就這樣,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那時去教堂時的浩蕩陣勢,還有那已改變了的氣氛。那可怕的星期天又到了,我像是被押著去服苦役的囚犯一樣首先被塞進那老位子,默德斯通小姐又穿著那件像是用棺材罩改縫的黑絲絨長袍緊跟著我;隨後是我母親,再後面是她丈夫。和以前不同了,現在沒有皮果提。我又聽到默德斯通小姐嘰嘰咕咕地應和著,並語氣殘忍地加重著說每一個可怕的字。我又看到她的黑眼睛朝教堂裡轉來轉去,當她說到「可憐的罪人」時好像她正在咒駡所有的會眾。我好不容易又偷偷瞅了母親幾眼,只見她被夾在那兩人中間怯怯地翕動雙唇,那兩人分別在她一側耳邊發出的嘟噥,于她有如悶悶雷聲。我又會突然滿懷恐懼地懷疑:我們那位好心的老教士會不會搞錯了而只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才是對的;還有那天國中的天使是不是都是毀滅一切的天使。如果我想活動一根手指或鬆馳一下面部肌肉,默德斯通小姐就會用她的祈禱書戳戳我,弄得我肋骨好疼。

  是的,當我們走回家時,我又發現鄰居們看著我們母子倆並悄悄說著什麼。當他們三人臂挽臂走在前面我獨自掉在後面慢慢跟時,我隨著這些人的目光看去,又懷疑母親的腳步是否真不如我以前所見的那樣輕盈,還有她的美好容顏是否也真的幾乎為憂愁而吞蝕盡了。我又猜想,不知鄰居是否像我一樣也記得在從前的日子裡我們——她和我——是怎樣一起走回家的;我傻乎乎地在那可怕的淒涼日子裡整天想著這一切。

  有幾次在不經意時,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提起了送我去上寄宿學校的話題,母親自然也表示了同意。不過,這事沒任何結果,那時我還在家裡上課。

  我決不會忘記那些功課。名義上是我母親管我的功課,實際上是由默德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主持。這兩人總是那時在場,把我做功課當成教訓我母親學習那混帳的堅定的好機會,那混帳的堅定正是我們母子生命的毒藥。我相信,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才被留在家裡。當只有我母親和我住在一起時,我學習得很輕鬆,也很樂意學。我還依稀記得我是怎麼在她膝蓋上學認字母的。至今,我看到初級讀物中那些胖乎乎的黑體字母時,就仿佛又看到它們當初出現在我眼前時的那些怪怪模樣,O,Q,還有S都多麼和氣。它們不讓人生出半點厭惡和勉強情緒,相反,我好像是在母親溫和的聲音伴隨著,並在她溫和的態度鼓舞下,一直沿著開滿鮮花的小路走到那本鱷魚書。可是接著下來的那些死板功課呢,我記憶中它們對我的安寧就像是毀滅性的一擊,是每日的悽惶苦役和災難。它們總要進行得好久好久,有好多好多,又好難好難——對我來說,它們有些都是無法理解的——我相信,我母親和我都被這些功課弄得惶然不知所措。

  讓我回憶當時通常的情形吧,就記記一天早晨是什麼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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