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五


  「克拉拉,我親愛的,」當我按他說的做了後,他拉著我一隻胳膊把我押進客廳時說,「你不會再覺得不舒服了,我希望。我們不久就能使我們這位年輕人的性子變得好些。」

  上帝幫助我!當時只要有一句和善的話,我一生都會變得好些,或許會被造就成另一種人。一句鼓勵和解釋的話,一句對我年幼無知表示了憐憫同情的話,一句歡迎我回家的話,一句向我保證這·就·是我家的話,便會使我打心眼裡孝順他,而不只是虛偽地在外表上孝順他,也會使我尊敬他而不仇恨他。我覺得,母親見我那麼怯生生又疏遠地站在房中心裡很難過,所以我一溜到一張椅子前坐下,她目光更加憂傷地追隨我——或許她十分懷念我從前那幼稚的步態中那種無拘無束吧——但那句話並沒說出來,該說那句話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我們單獨進餐,就我們仨一起吃。他似乎很愛我的母親——恐怕我也並不因此而就會喜歡他一點——她也很愛他。從他們談話中我得知他的一個姐姐要來和我們住在一起,而且是這天晚上就要到。是當時還是後來我才發現,這點我不太肯定了,反正他並沒有積極投身任何什麼事業,他只在倫敦一家酒業商號裡有些股份,或每年抽點紅利,還是他曾祖父在世時,他家就和那家商號有些關係了,他的姐姐也在那家商號有些股份;不過我得在這兒說明一下,或真或假。

  吃過晚飯後,我們都坐在火爐邊,我就捉摸怎麼才能跑到皮果提那裡去又不是偷偷溜掉,免得冒犯這一家之主。就在這時,一輛馬車來到花園門口,他便出門去迎接客人。我母親跟在他身後,我則怯怯地跟在母親身後。在昏暗中,她來到客廳門口時轉過身來,像過去一樣摟住我,小聲囑咐我要愛這個新的父親並服從他。她匆匆忙忙地偷偷這麼做,好像這麼做不對一樣,但仍然親熱溫柔。她把手伸到背後握住了我的小手,直到我們來到花園裡離他站的地方很近了,她才鬆開我的手去挽他的胳膊。

  來人是默德斯通小姐,她是一個面色陰沉沉的女士。她不僅像她弟弟一樣黑黑的,面目和聲音也像他。她的眉毛生得很濃、幾乎一直長到她那個大鼻子上了,仿佛她生錯了性別而以此來代替鬍鬚。她隨身帶來兩隻樣子突兀、結結實實的黑箱子,箱蓋上用銅釘結結實實地釘了她的姓名縮寫。給車夫付錢時,她從一個結結實實的錢包中拿出錢來,然後把錢包放進一個包裡囚禁起來再把這包一下用力關上,這包是用一根很粗的鏈條拴在她胳膊上的。在那之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樣地地道道的鐵女人。

  在一大堆表示歡迎的話語聲中她被請進了客廳,在那兒她正式承認我母親為她新的近親。然後,她又看著我說:

  「這是你的男孩嗎,弟妹?」

  我母親承認我是的。

  「一般來說,」默德斯通小姐說,「我不喜歡男孩。你好,男孩?」

  在這樣一番鼓勵下,我告訴她我很好,並說我希望她也一樣。默德斯通小姐就這樣冷淡地用四個字打發了我:

  「缺少教養。」

  一字一聲地說罷這話後,她便要求帶她去她的房間。打那以後,那房間對我來說就成了一個冷森森的可怕地方。那兩隻箱子從沒人見過有打開的時候,也從沒人見過它們有不上鎖的時候(她外出時我朝屋裡偷看過一兩次。默德斯通小姐著裝時用來打扮裝飾自己的那無數細鋼索、兩頭釘什麼的也總掛在鏡子上,讓人看了發怵。

  照我看來,她是住下不走了,也沒有再走的願望。第二天一早,她就著手「幫」我母親了,整天在儲藏室進進出出,整理東西,把以前的安排全挪位。在默德斯通小姐身上,我觀察注意到第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就是:她不停地懷疑僕人們在這幢房子的什麼地方藏了一個男人。受這幻覺影響,她總在最不相宜的時候一下沖進煤窖,打開幽暗的壁櫥門後總要「砰」地一聲關上,並自認為已經將他抓到了。

  雖然默德斯通小姐沒半分靈活之氣,但在起床這點上她算得上是只雲雀。在家裡其它人都沒醒來時她就起床了(現在我還相信她這麼是要找那個男人)。皮果提個人的見解是:她連睡覺也睜著一隻眼。可我不能同意這說法,因為我聽到這話後就親身試過,發現根本不可能。

  她到後的次日早上,雞叫時她就起床並搖響了鈴。我母親下樓來吃早餐並準備沏茶時,默德斯通小姐朝她頰上啄了一下(那是她最接近親吻的表示了)並說:

  「哦,克拉拉,我親愛的,你知道,我來這兒是想盡我所能地使你從麻煩中解脫出來。你太漂亮,也太沒頭腦」——我母親臉一下紅了,但仍然笑著,好像並不討厭這種說法——「不應該把我能分擔的責任推在你身上。如果你聽話,把你的鑰匙都交給我,我親愛的,以後這一切都由我來料理。」

  那以後,默德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鑰匙放進她那個小囚牢裡,晚上就放在她枕頭下,我母親和我一樣再也沒碰過它們。

  對於主權完全喪失這點,我母親也並非沒有表示過一點抗議。一天夜晚,默德斯通小姐向她弟弟提出了一項家務的計劃,他表示同意。這時,我母親突然哭了起來,並說她以為也許會和她商量一下的。

  「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嚴厲地說,「克拉拉!我真弄不懂你。」

  「哦,說弄不懂我真不錯,愛德華!」母親大聲說,「你談論堅定也真不錯,可你自己並不願意那麼做。」

  我可以說,堅定乃是默德斯通姐弟二人認為了不起的品格。如果當時有人要我來講出我對這個詞的理解,而我又可以說得出自己的見解的話,我可以把它看作是專橫的別名,看作是一種他們倆都具有的那種陰暗傲慢的魔鬼氣質的別名。那信條,我現在可以說的話,也就是這個。默德斯通先生是堅定的;在他的天地裡,沒人能像他默德斯通先生那樣堅定;在他的世界裡,別人都不能堅定,因為人人都得屈服於他的堅定。默德斯通小姐是個例外。她能堅定,但僅由於是親戚,而且只能限於從屬的程度。我母親是另一種例外。·她也能堅定,也必須堅定,但只能堅定地忍受他們的堅定,並堅定地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別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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