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奎寧,」默德斯通先生說,「請你小心點。有人是很精的。」

  「誰很精?」那人笑著問。

  我也馬上仰起臉,想知道是誰。

  「不過就是謝菲爾德的布督克斯罷了。」默德斯通先生說。

  聽說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我便放下心。開始我還以為是說我呢。

  那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似乎有個令人好笑的名聲,因為一提起他,那兩人就開心地大笑起來,默德斯通先生也很開心。笑過一陣後,那被稱作奎寧的先生說:

  「關於這筆看准的生意,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是什麼意思呢?」

  「呵,我還沒看出布魯克斯目前對於這事懂得多少,」默德斯通先生答道,「不過,我相信他並不怎麼贊同。」

  聽到這話,大家又哄笑起來。奎寧先生說要拉鈴叫些葡萄酒為布魯克斯祝福。他也這麼做了。酒送上後,他叫我喝一點,吃塊餅乾。我喝酒前,他要我站起來說。「打倒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這番祝福引起大家喝采和開懷大笑,連我也笑了。我一笑,他們笑得更開心了。一句話,大家都快活極了。

  那以後,我們在海濱的懸崖上散步。又坐在草地上,用望遠鏡看東西——望遠鏡放在我眼前時,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裝做能看見——然後我們回到旅館提前吃午飯。在外面散步時,那兩個人不停地吸煙。我想,如果從他們那粗呢外衣的氣味來判斷的話,那他們准是從裁縫處取回這衣時就一直吸個不停。我不應當忘記,在我們登上遊艇後,那三個人都走到船艙裡去忙著擺弄一些文件。當我從敞開的天窗往下看時,只見他們幹得十分努力。在這期間,他們讓一個很和氣的人照顧我。這個大腦袋上長著紅頭髮,戴著頂很小的帽子,這帽子竟亮閃閃的。這人穿著件斜紋襯衣或背心,胸前繡著大字母拼成的「雲雀」。我想這就是他的名字,因為他住在船上,不能像住在街上那樣在門口上標出他的姓名,所以才把姓名標在胸前,可是當我叫他雲雀先生時,他卻說這是那條艇的名字。

  那整整一天裡,我觀察到默德斯通先生比那兩人嚴肅和穩重。那兩人很快活,無憂無慮,常彼此開玩笑,但幾乎不怎麼和他開玩笑。我覺得和他們比他更有心機也更沉著冷靜,他們似乎對他也持有我的這種看法。我覺得,有一、兩次,奎寧先生說話時斜睇著默德斯通先生,似乎是怕惹惱了他。還有一次,巴斯尼治先生(另一個男人)得意洋洋時,腳被奎寧踢了兩下,奎寧用眼神警告他,要他注意一聲不響坐在那裡的默德斯通先生。我記不起那天默德斯通除了對那個謝菲爾德打趣話笑過外還有什麼時候笑過——說到底,那也是他自己說的個笑話呀。

  我們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那是個風清氣爽的晚上,母親和他又沿著薔薇樹籬散步,我被打發進屋喝茶。他走後,母親問我那一天裡我都幹了些什麼,他們又都幹了些什麼並說了些什麼。我複述了他們說的話,她笑了,並告訴我他們是胡言亂語的魯莽傢伙——可我看得出她喜歡他們的那些胡言亂語。這一點,我在那時就像現在一樣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又趁機問她可曾見過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先生,可她卻答了個·不字;不過,她想這人准是個製作刀叉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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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謝菲爾德素以五金製造業著名,一直為英國冶鐵中心。

  此時此刻,她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有如我想在街頭濟濟人群中找尋的任何一張臉那麼清晰;我能說她的臉早已不復存在了嗎?——雖說我記得它已變化了,雖說我明知它已消失了。當她當年那少女般的純真和美麗又像那天夜裡一樣令我感到撲面而來時,我說它們凋零紛謝了嗎?當她在我記憶中復活(雖說也只能如此),而在這記憶中她比我或任何人都有或有過的青春風采更加風光動人,我還能說她改變了嗎?

  談話後,我就上了床,我現在字字依實來寫她那時來和我說晚安的情景。她跪在我床邊,雙手托著下額,似乎逗趣地說:

  「他們說些什麼,衛衛?再告訴我一次。我可不信。」

  「『迷人的——』」我開始說。

  母親把雙手放到我嘴唇上阻攔我。

  「決不會是『迷人的,』」她笑了起來,「決不會是『迷人的』衛衛。現在我知道不是的了!」

  「是的,就是的。『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我挺理直氣壯地複述道。「還說是『漂亮的』。」

  「不,不,決不會是『漂亮的』,不會是『漂亮的』,」母親又把手指放在我嘴唇上道。

  「是的,就是這麼說的。『漂亮的小寡婦。』」

  「這些傢伙多蠢,多沒羞沒臊!」母親笑著並捂住了臉,「這些人真可笑極了!是不是?親愛的衛衛——。」

  「呃,媽媽。」

  「千萬別告訴皮果提,她會對他們很生氣的。我自己也很生他們的氣,我一點也不願讓皮果提知道。」

  當然,我答應了。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互相親吻,不久我就睡著了。

  事隔這麼多年了,我覺得好像就是第二天,但實際上可能是兩個月左右以後,皮果提向我透露了我馬上就要到來的驚人大事。

  一個夜晚,我們像以往一樣坐在一起,做伴的還有襪子、碼尺、蠟燭頭、蓋子上繪有聖保羅教堂的針線匣、講鱷魚的書。母親當時也像以往一樣不在家。皮果提連著看了我好幾次,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當時我認為她只不過是想打呵欠,否則我會著慌的——最後才帶著哄孩子的口氣說:

  「衛衛少爺,你願不願意和我去雅茅斯在我哥哥家住兩個星期呢?那會不會很好玩?」

  「你的哥哥是個大好人嗎,皮果提?」我忙問道。

  「哦,他是個多麼好的人啊!」皮果提喊著說,兩隻手也舉得老高,「那兒有海,還有小船和大輪船,還有打魚的人。

  海灘,還有漢姆可以和你一起玩——」

  皮果提說的是她侄兒漢姆,這人在第一章裡被提及過,她把他說得像是英文語法的一個部分。

  她敘說了這麼些開心事,使我好不興奮。於是我說那一定很好玩,不過母親會說什麼呢?

  「嗨,我敢打一個基尼的賭,」皮果提認真看著我的臉說,「她一定會讓我們去的。如果你樂意,她一回來我就問她,好不好?」

  「可我們走了她又怎麼辦?」我說著把我的小胳膊肘支在桌上,對這問題想討個究竟,「她不能一個人過呀。」

  如果皮果提突然要在那只襪子上找一個什麼洞,那這洞肯定是小得不值得補了。

  「我說,皮果提!她不能一個人過,你知道的。」

  「哦,天哪!」皮果提終於又看著我的臉說話了,「你不知道嗎?她要和格雷普太太住兩個星期,格雷普太太要請好多客人呢。」

  哦!原來是那樣,我就很願意去了。我真等不及母親從格雷普太太家(就是那家鄰居)回,不耐煩地等她做出決定,是否允許我們實現這一個了不起的理想。母親並不像我預料的那樣吃驚,並且很爽快地答允了。一切就在當晚做了安排,我旅行期間的食宿費將來都一一支付。

  很快就到了動身的日子。連我都覺得那日子來得太快。我簡直是狂熱地期待這一天,並生怕發生地震或火山爆發,或其它什麼天災而阻擋了那旅行。我們要乘早飯後出發的一輛行李車。只要允許我一夜合衣並戴著帽子、穿著靴睡,給多少錢我也樂意。

  雖說我是這麼不經意地敘述我當時是如何迫不急待地離開那快樂的家,可直到現在我還難過,當時我竟一點也沒疑心到我永遠離開了它。

  我快樂地回憶起那行李車在我家門前快出發時,母親站在那兒親我。那時,我哭了起來,因為我對母親和那個我先前還未離開過的老地方充滿了感激依戀之情。我知道母親當時也哭了,我能感到她的心貼著我的心在跳,想到這些,我好快樂。

  我快樂地回憶起當行李車老闆開始趕動車時,母親跪到門邊請他停下,以便讓她能再親吻我。我快樂地沉浸在她湊上我的臉吻我時所表現出的親熱和摯愛。

  當我們把她一個人留下站在路旁時,默德斯通先生向她走過去,似乎在勸她別那麼傷心。我繞過車篷向後看去,並在想這一切又和他有什麼相干。皮果提也從另一邊向後看去,她似乎挺不滿意,她把臉轉回車箱時可以從她臉上看出這點。

  我坐在那裡,朝皮果提看了一眼,同時心想:萬一她像童話中說的那樣奉命把我遺棄,不知我能不能沿著她落下的紐扣回到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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