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那你竟敢,」母親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怎麼敢,皮果提,而是你怎麼忍心——讓我這麼難受,對我說這麼殘酷的話,既然你很明白,我出了家門就沒一個朋友可以依靠!」

  「越因為這樣,」皮果提答道,「就越不可以。不!就是不行。不!怎麼也不行!不!」皮果提那麼用勁地晃那燭臺來加重語氣,我都認為她會把那燭臺扔出去了。

  「你竟敢這麼言過其實」母親說著眼淚更加泉湧,「這麼不公平地說話!你怎麼總把這說成是已成定局並已安排好了的,皮果提?我不是多次告訴過你,說這都不過是最普通的交際,你這殘忍的東西!你說到追求,我又能怎麼辦?如果人們有這麼蠢,要濫用感情,那是我的錯嗎?我能怎麼辦,我問你?你希望我把頭髮剃了,把臉塗黑,或把自己燙傷或燒傷讓自己變醜?我想你就是這麼希望的,皮果提,我肯定你巴不得我那樣做。」

  這番不公平的指責似乎很讓皮果提傷了心,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親愛的孩子,」母親叫道,並走到我坐著的扶手椅邊抱住了我,「我自己的小衛衛!這是不是暗示我,說我對我的寶貝——我最親愛的小寶貝——缺乏愛心!」

  「根本沒人這麼暗示過。」皮果提說。

  「你暗示了,皮果提!」母親答道,「你知道你暗示過。你心裡清楚你暗示過。你說的那些話不是那意思又是什麼意思;你這個刻薄的傢伙,你心裡和我一樣清白,上季度我不肯為我自己買一把新陽傘,雖說那把舊綠傘的傘面全破了,穗子也沒一點乾淨的,這就是為了他。你明白就是這樣,皮果提。你不能否認。」她又滿懷激情地朝我轉過身來,她的臉貼著了我的臉,「你覺得我是一個淘氣的媽媽嗎,衛衛?我是一個討厭的,狠心的,自私的壞媽媽嗎?說我是,我的孩子,說『是的』呀,親愛的孩子,皮果提就會愛你,皮果提的愛要比我的偉大得多,衛衛。我一點也不愛你,是不是?」

  這時,我們都大哭起來。我想我是三個人中哭得最響的。可我相信,我們都很真誠地哭。我本人傷心欲絕,恐怕在一陣激動時還把皮果提罵成「畜牲」。我還記得那誠實的人兒當時好不痛苦,當時她衣上的扣子准一下全飛了。當她和母親和好後,她跪在扶手椅旁和我言和,那些小炸彈就一塊兒彈出去了。

  我們都很不開心地上了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因嗚咽而自己不時醒過來。有一次我嗚咽得很厲害,以至我竟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時我發現母親坐在被頭上向我俯下身來。後來,我就在她懷裡睡著了,睡得很香。

  是在下一個星期天,還是又過了更長的時間我再次看見那男人,我已記不清了。我從不認為自己長於記日期。不過,他來到教堂,又和我們一起走回家。他還進了我們屋子,看放在客廳窗裡的那著名的天竺葵。我覺得他並沒怎麼認真看那花,不過在離開前,他請求母親給他一朵花。她讓他自己選,可他偏偏不願那樣——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於是她摘下一朵花並交到他手裡。他說他永遠也不離開這朵花。我當時想這人竟不知道這花一、兩天裡就會花瓣片片落下,他真是傻透頂了。

  晚上,皮果提也不像過去那樣總和我們在一起了。母親對她恭敬有加——在我看來比往常更尊重她——我們不是好得不得了的朋友,可我們和過去畢竟不一樣了,我們在一起不再像從前那麼愉快了。我有時想,也許皮果提反對母親穿放在抽屜裡的那些漂亮衣服,也許皮果提反對她那麼經常地去鄰居家;不過,我不能徹底弄個明白。

  漸漸地,我也習慣看見那長著黑鬍子的男人了。我並不比過去喜歡他半點,而且仍然因對他懷著同樣的妒意而不安。如果說我這樣不僅僅是出於孩子本能的憎惡之心,不僅僅是因為皮果提和我對母親所抱的那種通常的看法,而是還有其它什麼理由,但這也決不是我稍大一點後所能發現的那理由。當時,我頭腦裡還沒生成那種觀點,或那種觀點還沒接近我頭腦。但還不能把這一小點一小點連成一個網並把什麼人放入這網中。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母親在他前面的花園裡時,默德斯通先生——那時我知道他姓這個了——騎馬來到這兒。他勒住馬向我母親致意並說要去羅斯托夫特,看幾個在那兒駕遊艇的朋友。他還很快活地建議我坐在他前面的鞍子上,如果我願意騎一次馬的話。

  空氣清新甜爽,那馬似乎也挺樂意讓人騎,站在花園門口咻咻噴氣,還不停蹴足。這一下,我心裡癢癢的,真想去。於是,我被打發上樓去皮果提那兒,由她把我收拾一番。這時,默德斯通先生下了馬,把韁繩挽在胳膊上,沿著花園的薔薇籬笆慢慢地走過來,走過去,母親則在籬笆裡陪他慢慢地走過來,走過去。我記得,皮果提和我從我的小窗子向外偷偷瞧著他們。我還記得,他們一邊走,一邊似乎十分仔細地觀察他們中間的那些薔薇。我也還記得,脾氣一向溫柔如天使的皮果提一下變得好不急躁,使勁扭著我的頭髮梳,把它們梳錯了方向。

  不一會兒,默德斯通先生和我就出發了。馬兒沿著大路旁的青草地往前跑。他很隨意地用一隻胳膊摟住我,我相信我平常並不怎麼好動,可是這會兒坐在他前面,我怎麼也不能不時轉過臉去仰看他的那張臉。他的黑眼睛很淺——我找不出一個更好的字眼來形容他那種細看去並無深度可言的眼睛——出神時,每一次目光轉動時,就仿佛被一種奇怪的光線改變了。有幾次,我一邊看他,一邊懷著畏意觀察他神情,想知道他正凝神想什麼。從這麼近的地方看去,他的頭髮和鬍子要比我以前所認為的還要濃密,還要黑。他的臉下部方方正正,每天仔仔細細刮過的黑鬍子還留下了又粗又硬的短茬,這一切不禁使我想起約摸半年前巡展至我們這一帶的蠟像。這些,再加上他那整齊的眉毛,他膚色中很濃的白色以及他五官中很分明的黑色和褐色——他的模樣真討厭,連想起來都討厭——都使我不得不認為他是個英俊男子,雖說我一直又忐忑不安。我相信我那可憐又可愛的母親也是這麼想。

  我們來到海濱一家旅館。兩個男人在那兒的一間房裡抽著雪茄,他們每人都躺在至少四張椅子上,還都穿著寬鬆的粗呢短裝。有一個角落裡堆著些外衣,海軍斗篷,還有一面旗,這些東西都捆在一起。

  我們到時,他們倆便懶洋洋地從椅子上爬起來並說:「喂,默德斯通!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還沒。」默德斯通先生說。

  「這小子是誰?」其中一人一把抓住我問。

  「這是衛衛,」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姓什麼?」那人又道,「瓊斯嗎?」

  「科波菲爾。」默德斯通先生道。

  「什麼,那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的小崽子?」那人叫道,「那個漂亮的小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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