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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到處都是腳印!它們對上面那個擺放小床的老房間也不寬恕;可憐的、傷心失望的人,他幾乎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可以側身在靠牆的地板上,讓他的眼淚盡情地流淌了。他好久以前在這裡曾經流過許多眼淚,他覺得在這裡流淚,自己因表現軟弱而感到的羞愧會比在其他地方少一些,也許這種想法就是他到這裡來的聊以自解的理由。他彎腰曲背,下巴低垂到胸前,來到了這裡。他躺倒在這裡光禿的地板上,在深更半夜裡獨自哭泣著。——甚至在這時候,他仍然是個高傲的人;如果有一隻仁慈的手能向他伸過來,或者有一張仁慈的臉能向他看望一眼的話,那麼他就會站起來,轉身離開這裡,回到樓下他的單人牢房裡去。

  天亮的時候,他又關在他的房間裡。他本想今天就離開,但是卻緊緊地抓住這座房屋裡這根紐帶不放,它是留給他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東西。他將在明天走。明天來了。他將在另一個明天走。每天夜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走出自己的房間,像一個鬼似的,在這被洗劫一空的房間裡漫步穿遊。許多早晨,當黎明來臨的時候,在光線仍舊可以不完全透進來的窗簾的後面,他那容顏改變了的臉向下低垂,默想著他兩個孩子的失去。不再像過去那樣,只想到失去一個孩子了。他在思想上已把他們聯結在一起,他們永遠也不分開了。啊,如果他能在過去的愛中和在死亡中把他們聯結在一起,如果其中的一個人不曾比死亡壞得多的話,那該多好啊!

  甚至在他遭受那次不幸之前,精神上強烈的激動與煩亂對他來說也並不是新奇的事情。對於性格固執與陰沉的人們來說,情況永遠是這樣的;因為他們作出很大的努力來習慣這種情緒變化。長久在下面挖掘的地面常常會在片刻之間塌陷;這裡,隨著指針在鐘面上的移動,地下的挖掘、削弱、破碎在一點一點地、愈來愈甚地進行著,那該怎樣呢?

  最後他開始想,他根本不需要走。他還可以放棄他的債權人減免他的錢(他們之所以沒有減免他更多的錢,是因為他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而用切斷那另一個聯繫的辦法①來切斷他與這破落的房屋之間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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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董貝先生考慮自殺,來切斷他與世界的聯繫。

  就是在這個時候,在他過去女管家的房間裡可以聽到他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但並不是在真正的意義上可以聽到,否則這些會嚇人的。

  社會在他周圍忙碌不停。他又知道了這點。它在竊竊私語,並在喋喋不休地議論。它永遠也不安靜。這種情況以及雜亂無章、錯綜複雜的腳步把他煩擾得要死。各種物體在他眼中開始呈現出模糊的、枯黃的顏色。董貝父子公司已經不存在了——他的孩子們也沒有了。這一點他明天必須好好地思考一下。

  明天他思考了這一點。他坐在椅子中思考著,不時從鏡子中看到了這樣一幅圖畫:

  一個鬼怪似的、形容枯槁、身體衰弱、跟他十分相似的人,坐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面,鬱悶地不斷沉思著;有時他抬起頭來細細看著他臉上的皺紋與凹陷的地方,然後又低垂下去,重新陷入沉思。有時他站起身來,來回踱步;有時他走進鄰接的房間,從化妝臺上取來一些東西回來。有時他看著門底下的縫隙,在想著。

  ——噓!別出聲!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如果血沿著那個方向流出去的話,那麼一定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它才能滲漏到前廳裡。它將會悄悄地、緩慢地蠕動著向前移行,在這裡形成一個停滯的小窪,在那裡又開始流動,然後又是另一個小窪;如果循著這條血路尋找的話,那麼一個嚴重受傷的人只有當他已經死去或在氣息奄奄的時候才能被發現。他把這個情況長時間地思考過以後又跳起來,把手伸進胸窩,來回走著。董貝先生偶爾向他看一眼,很好奇地注視著他的動作,他留意到那只手看上去是多麼兇惡與殘忍。

  那位跟他很相似的人這時又在想著!他在想什麼?血滲流得那麼遠,他們會不會踩進這些血中,把血跡帶到房屋各處的腳印中去,甚至帶出到街上去?

  那人又坐下來,眼睛望著沒有生火的壁爐;當他癡呆似地陷入沉思的時候,一縷光線照進了房間;一縷陽光。他坐在那裡想著,對這絲毫也沒有注意到。突然,他臉色可怕地站起來,那只罪惡的手緊抓著他懷中的什麼東西;然後他被一個喊聲吸引住了——一個瘋狂似的,響亮的,打動人心的,充滿深情的,歡天喜地的喊聲——董貝先生在鏡子裡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映像,在他的膝旁的是他的女兒。

  是的,他的女兒!看著她!看著這裡!她跪在地上,緊貼著他,呼喚他,合著雙手,向他祈求。

  「爸爸!最親愛的爸爸!請原諒我、寬恕我吧!我已經回來,跪著請求您的寬恕。沒有您的寬恕我將永遠也不能幸福!」

  仍舊沒有改變。在整個世界,只有她沒有改變。就像那個不幸的夜間一樣,她向他抬起那張同樣的臉,向他請求寬恕!

  「親愛的爸爸,啊,別那樣奇怪地看著我吧!我從沒有打算要離開您。我從來不曾想到要離開您,不論在以前還是在以後。當我離開您以後我感到驚恐,而且我不能思想。爸爸,親愛的,我變了。我後悔了。我明白我的過失。我現在更懂得我的責任了。爸爸別拋棄我吧,否則我會死的!」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他的椅子跟前。他感覺到她把他的胳膊拉到她的脖子上;他感覺到她把她自己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吻他的臉;他感覺到她濕了的臉頰貼著他的臉頰;他感覺到了他過去所做的一切——啊,多麼深刻地感覺到了啊!

  她把他的現在用雙手捂著的臉拉到他曾經傷害過的那個胸脯上,靠近他曾經幾乎撕裂的那個心上,抽抽嗒嗒地哭泣著,說道:

  「爸爸,親愛的,我已經做母親了。我有了一個孩子,他不久就會像我喊你那樣地喊沃爾特了。當他出生的時候,當我知道我是多麼愛他的時候,我知道我離開你以後做了什麼了。請寬恕我吧,親愛的爸爸!啊,你就說讓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小孩子吧!」

  如果他能說的話,那麼他是會說的。他本想舉起手來懇求她原諒,可是她卻把它們抓在自己手中,並匆忙地放下。

  「我的小孩子是在海上出生的,爸爸。我祈求上帝保全我的生命(沃爾特也為我祈禱了),使我可以回家。我一登上岸,就立刻回到你這裡來了。讓我們永遠不再分離吧,爸爸!」

  他現已灰白的頭被她的胳膊摟抱著;他呻吟著想到,這頭以前從沒有在她的胳膊上擱過。

  「你將跟我一起到我的家裡去,爸爸,去看看我的小嬰兒。他是個男孩子,爸爸。他的名字叫保羅。我想——我希望——

  他像——」

  眼淚使她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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