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二九一


  第二天托克斯小姐很早就回到這裡來了。從這天起,托克斯小姐開始準備美味的菜肴——或者對她來說是美味的菜肴——,以便在第二天送進這些房間裡去,她把這當成她的一份工作。她從這個工作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所以從那時起就定時照例來做它。她每天在她的小籃子中帶了各種上等的佐料來,那是她從那位頭上撒了髮粉、系了一根辮子的已故的主人留下的數量不多的儲存中挑選出來的。她也帶了用卷髮紙包著的幾片冷肉、羊舌頭和半隻雞來,供她自己用餐;她和波利一起分享這些食品,並在這座耗子已全都逃走的廢墟中度過她的大部分時間;每聽到一個,她就驚恐得躲藏起來,並像犯人一樣偷偷地進來和出去,這一切只是想要對那位她所愛慕的、已經破落的對象表示忠誠。他並不知道這個情況;除了一位可憐的、純樸的婦女之外,全世界都不知道這個情況。

  可是少校知道,正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情況,少校就感到格外開心。少校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有時派本地人去觀察這座公館的動靜,並打聽到董貝目前的處境。本地人向他報告了托克斯小姐忠誠的表現,少校聽後哈哈大笑,幾乎都要窒息。從那時起,他的臉色更加發青,永不褪色,並且經常一邊鼓著他那龍蝦般的眼睛,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自言自語說道,「他媽的,先生,這女人天生是個白癡!」

  那位窮困潦倒的人,是怎樣孤獨地度過他的時光的呢?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哭聲吧!」他是記得的。它現在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比其餘所有的一切都更沉重。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雨在屋頂上下著,風在門外哀號,在它們憂鬱的中也許已有了預知。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

  他是記得這個情景的。在那痛苦的夜間,在那冷清的白天,在那折磨人的黎明,在那可怕的、回憶叢集的薄暮,他想到了這個情景;在苦惱中,在悲傷中,在悔恨中,在絕望中,他記得這個情景。「爸爸!爸爸!跟我說說話吧,親愛的爸爸!」他又聽到了這些話,看見了那張臉。他看到它垂落到顫抖的雙手上,聽到那拖長的、低微的哭聲向上傳來。

  他已經垮臺了,永遠也不能振作起來了。他在世上遭受破產的黑夜過去之後,明天不會升起太陽;他家庭恥辱的污點永遠也無法洗淨;謝謝上天,沒有什麼能使他死去的孩子復活。可是,他在過去是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的——而這又可以使過去本身完全不同,雖然他現在很少想到這一點——;他本可以很容易創造幸福的,但他卻多年來一意孤行,把它轉變為災禍了;這完全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一想到這些,他內心深處就會感受到劇烈的痛苦。

  啊!他是記得這個情景的。那天夜裡,雨在屋頂上下著,風在門外哀號,在它們憂鬱的中已經有了預知。他現在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事情。他現在知道是他招致了這場降臨在他頭上的災禍,這比命運最沉重的打擊更能使他的頭往下低垂。他曾把他天真的女兒的心中的每一朵可愛的花朵都摧殘掉,現在這些凋謝的花朵都像雪一般地落在他的身上;這時候他知道應該拒絕什麼,拋棄什麼了。

  他想到了她,當那天夜裡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到家中時她的情形。他想到了她,在這座被遺棄的房屋中所發生過的所有事件中她的情形。他現在想到,在他周圍的所有的人與物當中,只有她一個人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的兒子已經長眠在墳墓中;他的高傲的妻子已經墮落成為一個品性敗壞的女人;他的諂媚者與朋友已經變為最可惡的壞蛋;他的財富已經消失;甚至連庇護他的牆壁也像陌生人一樣地看著他。只有她一個人總是向他投來那同樣溫柔、親切的眼光。是的,直到最近,而且一直到最後。她從來沒有對他改變過——他也從來沒有對她改變過——,他已經失去她了。

  當所有這些——他寄託在幼小兒子身上的希望。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財產——一個個在他心中消失的時候,啊,他過去看見她時籠罩在她前面的迷霧是怎樣消散的啊!她真正的面貌是怎樣顯示在他面前的啊!啊,如果他過去曾經愛她就像愛他的兒子一樣,失去她就像失去他的兒子一樣,並已把他們一起埋葬在他們早年的墳墓中的話,那麼她呈現在他面前的情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清清楚楚了!

  他在高傲的情緒中——因為他仍然是高傲的——聽任社會隨意地離棄他。當社會拋開他的時候,他也把它擺脫掉。不論它的臉向他表示憐憫還是漠不關心,他都同樣躲開它。不論是哪種情形,他都以同等程度避開它。除了他曾經趕走的那一個人外,他沒有想到過任何人能成為他不幸中的伴侶。他將會對她說些什麼,或者她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安慰,他都從來沒有考慮過。但是他總是知道,如果他允許的話,那麼她是會真誠地對待他的。他總是知道,她會比其它任何時候都更愛他;他同樣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天性就是這樣的,這就跟他相信他的頭頂是天空一樣確鑿無疑;他在孤獨中坐在那裡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這樣思考著。這些話一天又一天地向他訴說著;這種認識一夜又一夜地向他顯示著。

  毫無疑問,在收到她年輕丈夫的信並肯定她已走了以後,這種情形就已開始了(不論曾有一段時候這一過程進行得多麼緩慢)。然而——他在破家蕩產的時候仍然是這麼高傲,或者說當他記起她的時候,他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本可以屬￿他、但卻無法贖回地遺失了的東西一樣來記起的——,如果他能在隔壁房間裡聽到她的的話,那麼他也是不會走到她那裡去的。如果他能在街道上看到她,她除了跟平時那樣看他一下,不能再做別的事情的話,那麼他就會露出他往日冷若冰霜、毫不寬恕的臉色從她身旁走過,不跟她講話或改變一下臉上的表情的,雖然他的心不久就會破碎。不論他最初對她的婚姻或對她的丈夫在思想上曾激起多大的波瀾,他的憤怒是多麼強烈,但這一切現在都已過去了。他主要想到的是那本可以發生的事情和那實際上並沒有發生的事情。實際上已經發生的事情,總的來說,就是:他已失去了她,並且他被悲傷與悔恨壓倒了。

  現在他覺得他有兩個孩子曾經在那座房屋中生下來;在他與那光禿的、寬闊的、空蕩蕩的牆壁之間,有一根令人傷心的,但卻難以割斷的紐帶,它聯結著兩個童年和兩重損失。當這個感覺最初在他心中紮下根來的時候,他曾經想在當天晚上就離開這座房屋——他知道他必須走,但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但是他決心再待一夜,在夜裡再漫步穿過這些房間一次。

  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他從獨自居住的地方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支蠟燭,沿著樓梯輕輕地走上去。當他關在房中注意靜聽的時候,那些踩踏這些樓梯,就像踩踏普通街道一樣留下的所有腳印中,他想當時似乎沒有一個腳印不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上的。他觀察著它們的數目,它們匆忙行走和相互競爭的情形——一隻腳印擦去了另一隻腳印;向上走的和向下走的腳印相互排擠——,同時懷著無限的恐懼與驚異想到,在這次考驗期間,他一定嘗受了很多很多的痛苦,他自己也一定因此改變了很多很多。然後他又想,啊,在這世界上的一個什麼地方是不是有一個輕輕的腳步,它可以在片刻間把這些腳印擦去一半!這時他低下了頭,在走上去的時候哭泣著。

  他幾乎看見它正在前面走著。他停住,向天窗仰望,一個人影兒似乎又在那裡了;它自己也還是孩子氣的,卻抱著一個孩子,一邊走一邊唱歌。不一會兒,同樣是那個人影兒,孤獨一人,停下片刻,屏住呼吸,光亮的頭髮披散在眼淚汪汪的臉孔的周圍,它往後看著他。

  他漫步穿過各個房間:它們不久以前是多麼豪華,如今卻是這麼空虛,淒涼,甚至連形狀與大小也好像發生了變化。這裡的腳印與樓梯上的腳印同樣密集,他同樣想到了他曾嘗受的痛苦,這使他感到困惑與恐怖。他開始害怕,他頭腦中這些錯綜複雜的事物會驅使他發瘋;他的思想已經跟那些腳印一樣毫無條理,而且同樣雜亂無章,多種多樣,模糊不清地相互衝突。

  她獨自一人時,是住在哪個房間,他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他高興地離開這些房間,漫步向樓上走去。這裡的一些房間,使他產生大量的聯想,想到他不忠實的妻子,想到他不忠實的朋友與僕人,想到他的高傲建立在上面的不結實的基礎;可是現在他把他們全都擱在一旁,而只是可憐地,憂傷地,慈愛地回憶他的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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