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二九〇


  奇克夫人鍛造了這條有力的推理的鏈條之後,沉默了一會兒,進行自我讚賞。

  「再說,」這位用心深遠的夫人露出一副好爭辯的神態,說道,「當這些可怕的、不愉快的事情正在進行的時候,他卻把自己這樣一直關在這裡,有誰聽說過有這種固執的脾氣的嗎?並不是仿佛他沒有什麼地方好去似的。當然,他可以到我們家裡來。他在我們家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可以無拘無束,這一點我想他是知道的吧?奇克先生都為這感到非常抑鬱不安了。我本人也親口對他說過,『啊,保羅,難道你當真以為,因為你的事情落到這個地步,你在像我們這樣的近親家中,就不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了嗎?難道你以為我們會像社會上其他人們一樣嗎?』可是不行;他仍舊一直待在這裡,從來沒有走出去過。啊,老天,假定這房屋出租了!那時候他將怎麼辦?那時候他就不能再待在這裡了。如果他還想待在這裡的話,那麼就會把他驅逐出去,就會對某某人提起訴訟①,以及這樣一類事情了。那時候他就·必·須走。既然如此,何必不一開頭就走,而非得拖到最後才走呢?這又使我回到我剛剛講過的話來了,我自然要問,這件事將怎樣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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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anactionforDoe,直譯為「對都提起訴訟」。約翰·都(JohnDoe)和理查德·羅(RichardRoe)都是英國法律或正式文件上對假定人物所用的稱呼,相當於某甲或某乙。

  「就·我來說,我知道這將怎樣結束,」皮普欽太太回答道,「對我來說,知道這一點就夠了。·我打算馬上就離開這裡。」

  「什麼,皮普欽太太?」奇克夫人問道。

  「馬上離開這裡,」皮普欽太太明快果斷地回答道。

  「啊,好吧!我確實不能責怪您,皮普欽太太,」奇克夫人坦率地說道。

  「如果您能責怪我的話,那麼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皮普欽太太譏笑地回答道。「不管怎麼樣,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留在這裡。要不我一個星期就會死去。昨天我必須親自燒我的豬肉排骨,我是不習慣這樣的。這樣下去我的體質將會很快惡化。另外,當我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在布賴頓有很好的主顧——單是小潘基的親屬,一年就要支付我八十鎊;我不能失去這樣的主顧。我已經寫信給我的侄女,她這時已經在等待著我了。」

  「您跟我的哥哥說了嗎?」奇克夫人問道。

  「噢,說了,您問一聲對他說了嗎是很容易的,」皮普欽太太回答道,「可是這是怎麼做到的呢?昨天我向他大聲喊道,我在這裡沒有用了,他最好讓我派人去把理查茲大娘請來。他咕噥了幾句,表示同意,我就派人去請她了,他還咕噥呢,真是的!如果他是皮普欽先生的話,那麼他倒還是有些理由要咕噥的羅。是的,我沒有這份耐性來聽他咕噥!」

  這位堪稱楷模的女士曾經用泵從秘魯礦井深處抽出了這麼多堅強意志與美德,這時從她那個放上坐墊的財產中站立起來,把奇克夫人送到門口。奇克夫人對她哥哥的異常的性格歎息到最後一分鐘之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同時不斷地想著她自己聰明與清晰的頭腦。

  那天薄暮的時候,圖德爾先生因為已經下班,所以就伴送著波利和一隻箱子一起來到,並在這座空蕩蕩的房屋裡的前廳中吻了一個響吻之後,跟她和箱子告別了;房屋中蕭條淒涼的景象強烈地影響了圖德爾先生的情緒。

  「我跟你說,波利,我親愛的,」圖德爾先生說道,「我現在當上了火車司機,過上了富裕的生活;要不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的話,那麼我無論如何也是不會答應你到這裡來過這種沉悶無趣的日子的。但是過去的情分是決不應該忘記的,波利。再說,他們遭到了不幸,對他們來說,你的臉就是補藥。所以讓我再來吻它一次,我親愛的。我知道,你最喜歡做好事;我看,做這件事是對的,應當的。再見,波利!」

  皮普欽太太這時穿著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戴著黑色軟帽,圍著披肩,朦朦朧朧地呈現出一片黑色的形象;她私人的財產已經捆紮好了,她的椅子(董貝先生過去最心愛的椅子,是拍賣時用極為便宜的價錢買下來的)已經被搬到臨街的大門,正在等待今天夜間駛往布賴頓去的、為私人服務的單馬載貨馬車,它將按照私人合同開來把她送回家去。

  不一會兒,它來了。首先把皮普欽太太的全部服裝送進車裡,收拾妥當,然後把皮普欽太太的椅子送進去,安放在幾束乾草中間一個方便的角落裡,因為這位可愛的女人想在旅途中坐在這張椅子裡。接下來,是把皮普欽太太本人送了進去,神色陰沉地坐到她的位子上。在她冷酷的灰色眼睛中閃射出一絲陰險的光,好像她已預料到即將嘗到塗有奶油的烤麵包片和熱排骨的滋味,並享受折磨與壓制年幼的孩子們、責駡可憐的貝裡以及在她那妖魔的城堡中的其他樂趣了。當單馬載貨馬車離開這裡的時候,皮普欽太太幾乎大笑起來;她整整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讓自己在安樂椅的坐墊中間平靜下來。

  這座房屋已完全成為一個廢墟,耗子已全部從裡面逃走了,沒有一隻留下。

  波利在這座荒廢的公館中雖然是孤單的——因為在這些關閉著的房間裡(他過去的主人就躲藏在裡面),她沒有人可以來往交談——,可是她並沒有長久孤獨下去。已經是夜間了;她在女管家的房子裡正坐著縫補東西,想法忘掉這座房屋目前何等淒涼的情景和它過去何等榮耀的歷史,這時候從前廳正門傳來了敲門聲;很響,只有在這樣空虛無人的地方才能敲出這樣響亮的。開門之後,她在一位戴著窄小的黑色帽子的女士的陪同下,穿過發出回聲的前廳,走回來。這人是托克斯小姐。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紅了。

  「啊,波利,」托克斯小姐說道,「我剛才到您那裡去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我得到您給我的口信;我稍稍安定了一下情緒,就立刻跟隨著您到這裡來了。這裡除了您以外,沒有別的人了嗎?」

  「啊!一個人也沒有了,」波利說道。

  「您見到他了沒有?」托克斯小姐輕聲問道。

  「上帝保佑您,」波利回答道,「沒有;這許多日子他都沒有露面。他們告訴我,他從不離開他的房間。」

  「他們有沒有說,他病了?」托克斯小姐問道。

  「沒有,夫人,據我瞭解,除了思想苦惱外,他沒有病,」

  波利回答道,「可憐的先生,他思想上一定很不好受!」

  托克斯小姐萬分同情,簡直說不出話來。她不是個嬰兒,但是年齡和獨身生活並沒有使她變得暴戾無情。她的心地是很和善的,她的憐憫心是很真誠的,她的尊敬是很真實的。在她的裝有一顆沒有光澤的眼睛的小金盒下面,托克斯小姐內心的品質比許多外表上不那麼奇怪的人們更為高尚;那些最美麗的外表和最鮮豔的外殼在那偉大的收割者①進行收割的過程中都紛紛倒下了,而這種品質則要比它們長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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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死亡。

  托克斯小姐待了好久才走,那時波利拿著一支蠟燭,照著沒有了地毯的樓梯,目送著她走進街道,心裡很不願意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房屋,很不願意閂上沉重的門閂,讓它那震耳的打破屋中的寂靜,然後悄悄地走去睡覺。可是這一切波利全都做了;到了早上,她在那些掛下窗簾、光線幽暗的房間中的一個房間裡面,按照他們的建議,準備著飯菜等各種事情,然後離開,直到第二天早上同樣的鐘點才回到這裡來。房間裡有鈴,但從來也沒有聽到它響過;雖然她有時可以聽到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可是那腳步卻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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