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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第五十八章 在一段時間消逝之後

  海洋在整個一年中周而復始地漲潮和退潮。在整個一年中,時間在暴風雨和陽光中完成它那無休無止的工作。在整個一年中,人類盛衰變化的潮水按照它們規定的路程流動著。在整個一年中,名聲赫赫的董貝父子公司跟不幸的意外事件、可疑的謠傳、不成功的冒險交易、不吉利的時間,特別是跟它老闆的昏頭昏腦,進行了生死的鬥爭;因為他絲毫不願收縮公司經營的業務,並且聽不進一個字的警告:他迎著暴風雨、不顧一切、強迫行駛的船是不牢固的,它經受不住暴風雨的襲擊。

  一年過去了,這個宏偉的公司倒閉了。

  這是夏天的一個下午;在這座城市的教堂中舉行婚禮以後差幾天就滿一年了;人們在交易所裡開始嘁嘁喳喳、交頭接耳地談論這場大破產。某個冷漠的、高傲的、在那裡眾所周知的人不在那裡,也沒有派代表到那裡。第二天,到處都鬧哄哄地風傳著這個消息:董貝父子公司已經停止營業;這天晚上報紙上發表了一批破產者的名單,這個公司名列首位。

  現在這個社會確實十分忙碌,並且有許多話要說。這是個天真地輕信的社會,而且是個被大大地糟蹋了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沒有任何其他種類的破產。在這個社會中,沒有顯赫的人物廣泛地從事宗教、愛國主義、道德、榮譽的腐敗的投機買賣。在這個社會中,沒有數量值得一提的流通紙幣,有些人能靠它們生活得很好,並出於善意許諾大量支付金錢但卻口惠而實不至。在這個社會中,不論在什麼地方,除了金錢之外,沒有任何缺點。這個社會確實是很憤怒的;大家看到這個社會的人們,特別是那些在一個更壞的社會中他們自己可能在賣弄色相和虛偽做作方面是些破產的經營者的人們,現在極為憤怒。

  信差珀奇先生,這位聽隨形勢擺弄的人物,又有了個酗酒行樂的新的誘因了!珀奇先生經常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出了名①,這顯然是他命中註定的。私奔及隨後發生的事件使他名噪一時,人們可以說,他昨天剛剛才轉入平靜的個人生活,而現在由於公司破產,他又成了比過去任何時候更為重要的人物了。珀奇先生現在坐在外面的辦公室中的托架上,注視著會計以及其他人們(他們很快取代了原先幾乎所有的職員)的陌生的臉孔;當他從托架上悄悄地下來,只要在外面的院子裡,最遠在「國王的紋章」酒吧間裡一露面,就會被人們問上一大堆問題;在這些問題中幾乎肯定地總要包含這樣一個有趣的問題:他想喝什麼?然後珀奇先生就開始詳詳細細地談到他和珀奇太太在鮑爾斯池塘的那些憂慮不安的時刻,那時候他們第一次猜疑「事情變糟糕了」。然後,仿佛公司的死屍就停放在隔壁房間裡似的,珀奇先生用很低的對目瞪口呆的聽眾談到珀奇太太第一次聽到他在睡夢中哼叫道,「一英鎊值十二個先令九便士,一英鎊值十二個先令九便士!②,那時她就猜疑變糟糕了。他認為,他這種講夢話的行為追根溯源是由於董貝先生臉部的表情變化給他留下的印象所產生的。然後他告訴他們,他有一次曾經問董貝先生,「先生,我可以冒昧地問一句嗎,您的心情是不是不快活?」董貝先生回答道,「我的忠心耿耿的珀奇——不過不,我不會不快活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敲敲前額,說,「您走吧,珀奇!」然後,總而言之,這位成為他的地位的犧牲品的珀奇先生就會講出形形色色的謊話,那些動人的故事把他自己都感動得簌簌落淚;他真心相信,昨天捏造的胡言亂語今天重複一遍,就好像成了真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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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引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喬治·戈登·拜倫(GeorgeGordonByron,1788—1924)的一句名言。拜倫在他的長詩《查爾德·哈洛德遊記》(ChideHarold』spilgrimage)第一、二兩章問世後,立刻名揚四方,因此他在日記裡這樣寫道:「我一個早晨醒來就發現自己成了名。」
  ②一英鎊本應值十二個先令。


  珀奇先生在結束這種聚會時,總是溫和地說道,「當然,不論他們過去可能有過什麼懷疑(仿佛他真有過什麼懷疑似的!),他總是不該辜負他的信任的,是不是?他的這種心情給他的感情帶來很大的榮譽(聽眾當中沒有一個是債權人)。因此,當他離開他們回到辦公室去的時候,自己的良心總是得到了安慰,而且在人們心中總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就這樣回到他的托架中,重新坐下來注視著會計和其他人們的陌生的臉孔,看他們隨隨便便地翻閱著那些包含著極大機密的帳冊;或者他就踮著腳,走進董貝先生的空蕩蕩的房間,撥撥煤火;或者到門口去透透新鮮空氣,跟偶爾到這裡來走走的熟人傷心地聊上幾句;或者向會計長獻上各種小殷勤來取得他的好感,因為珀奇先生指望在董貝父子公司事務結束之後,會計長能幫助他在火災保險公司裡謀求一個信差的職務。

  對白格斯托克少校來說,破產是真正的災難。少校並不是一位富於同情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喬·白身上——,除了喘氣和呼吸困難這些生理方面的表現以外,他在其他方面也不是個易於感情衝動的人。可是他過去在俱樂部裡那麼誇耀他的朋友董貝,在其他成員面前對他那麼大吹大擂,又是那麼不斷地宣揚他的財富來把他們壓下去,因此俱樂部裡的這些人(他們畢竟也是人哪!)現在都幸災樂禍地對少校進行報復;他們裝出極為關切的神情,問他,這樣可怕的沉重打擊他可曾事先預料到,他的朋友董貝又是怎樣忍受它的呢。對這些問題,少校臉孔漲成深紫色,回答道,總的說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很壞的世界上;喬稍稍懂得一些,可是他上當受騙了,先生,就像一個嬰兒一樣上當受騙了;如果當喬·白格斯托克跟董貝到國外去,在法國到處追尋那個流氓的時候,您向他作出這種預言的話,那麼喬·白格斯托克是會「呸!呸!」地譏笑您的——我敢向天主發誓,先生,他是會「呸!呸!」地譏笑您的!喬被欺騙了,先生,被愚弄了,被蒙蔽了,被包上眼睛了,可是現在他又完全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留神看了。先生,如果喬的父親明天從墳墓裡爬起來的話,那麼他也不會賒給這位老擊劍師一個便士的,而會對他說,他的兒子喬是個很老的軍人,不會再受騙了,先生。他現在是個多疑的、乖戾的、古怪的、筋疲力盡的異教徒喬·白,先生;如果退隱到一個桶裡居住是符合一位從老學校中訓練出來的一位粗魯和堅強的老少校的尊嚴的話(他本人曾榮幸地認識已故的肯特郡和約克郡的公爵殿下,並受到過他們的讚揚),那麼,可以向上帝發誓!先生,他明天就會坐在帕爾·馬爾街的桶裡,來顯示他對人類的鄙視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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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希臘犬儒派哲學家戴奧吉尼斯(公無前412?—323年)。犬儒學派是希臘的一個哲學派別,它強調禁欲主義的自我滿足,放棄舒適的環境。戴奧吉尼斯是這個學派的典型人物,號召人們回復簡樸的自然的生活;據說他有一段時間是住在一個桶裡的。帕爾·馬爾(PallMall)是倫敦中心的一條街,居住在這裡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士。

  少校發表所有的這些談話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談話時,總是顯示出易患中風症的症狀,總是使勁地搖晃著腦袋,激烈地發洩出他的委屈與憤怒,所以俱樂部裡年輕的成員們都猜測他曾在他的朋友董貝的公司裡投了資,如今遭受了損失;可是那些對喬瞭解較多的、年紀較老的軍人和閱世較深的老滑頭們卻不相信這一點。倒黴的本地人沒有提出過任何意見,但卻吃盡了可怕的苦頭;不僅在精神方面,每天每個鐘頭都要受到少校連珠炮似的責駡,而且在身體方面,他也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不是被打痛,就是被撞傷。在董貝父子公司破產以後整整六個星期中,脫靴器和刷子不時像雨點似地落在這位可憐的外國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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