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二二六


  但是他並不是像她那樣大笑。她最好死去,而不是像她現在這樣,作為回答,也大笑起來,同時她那目不轉睛的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他。他最好死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威嚴地坐在這裡聽她說話。

  「不行,董貝夫人,」他繼續說道,「不行,夫人。您和我分開是不可能的,因此我還是奉勸您醒悟過來,產生一種責任感。卡克,我想跟您談一談——」

  卡克先生一直坐在那裡聽著,這時抬起眼睛,眼睛裡閃射出一道明亮的、異乎尋常的光。

  「我想跟您談一談,」董貝先生繼續說道,「現在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請您通知董貝夫人,我的生活規則不允許任何人反對我——任何人,卡克。我也不允許把任何應當服從我的人,而不是我本人,推到第一位,作為服從的對象。提到我女兒的那些話,以及用我的女兒來對抗我,都是不合乎常情的。我的女兒是不是在實際上跟董貝夫人聯合行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在董貝夫人今天講過這些話,我女兒今天聽過這些話之後,我請您通知董貝夫人,如果她繼續把這個家變成一個鬥爭場所,那麼,根據董貝夫人自己聲稱的話,我認為我女兒在一定程度上也要負責,我就一定很不高興地嚴厲懲罰她。董貝夫人曾經問我,她做了這個做了那個『是不是還不夠』。請您回答她,『是的,還不夠。』」

  「等一會兒!」卡克插進來說道,「請允許我!雖然我的處境本來就已是痛苦的,特別是當我的意見似乎與您的不同時,我更是異乎尋常地痛苦,」他對董貝先生說道,「我還是必須請求您是不是最好還是考慮一下分開的問題,行不行?我知道這跟您的崇高的社會地位是顯得多麼不相容,我也知道您讓董貝夫人瞭解,只有死才能把你們分開的時候,您是多麼堅決。只有死!別的都不行!」他一個字一個字,像打鐘一般地說出來的時候,他眼中的亮光落到她的身上,「可是當您考慮到:董貝夫人住在這個公館裡,像您所說的,把它變成一個鬥爭場所,不僅她自己參加這個鬥爭,而且還每天牽連到董貝小姐(因為我知道您是多麼堅決),在這種情況下,您難道還不打算把她從精神上經常焦躁生氣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嗎?您難道還不打算把她從一種由於連累他人受苦、經常負疚、幾乎難以忍受的感覺中解脫出來嗎?這是否似乎像是——我不是說這肯定是——犧牲董貝夫人來保持您在社會上的卓越的、不容爭辯的地位呢?」

  他眼中的亮光又落到她身上,這時她站在那裡看著她的丈夫,臉上露出異乎尋常的、可怕的微笑。

  「卡克,」董貝先生自高自大地皺著眉頭,用不容提出異議的聲調回答道,「您在這個問題上向我提出建議,說明您不瞭解您的地位;您的建議的性質使我感到吃驚,它說明您不瞭解我。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也許,」卡克用異乎尋常的、難以形容的嘲弄的神態說道,「當您指使我到這裡來進行談判,使我不勝光榮之至的時候,是您不瞭解我的地位吧,」他說話時用手指向董貝夫人指了指。

  「一點也不,先生,一點也不,」另一位傲慢地回答道,「我託付您的任務是——」

  「作為一名下屬,幫您來羞辱董貝夫人。我剛才忘記了。對啦,這是明明白白地談過的!」卡克說道。「我請您原諒!」

  他畢恭畢敬地向董貝先生低下頭,這種態度與他的話語(雖然它們是低聲下氣地說出來的)是很不調和的,他隨即把頭轉向她那一邊,用敏銳的眼光注視著她。

  她這時最好變得醜陋討厭,倒下死去,而不是站在那裡,在很不得志的情況下輕蔑與美麗地保持著威嚴,臉上露出這樣的微笑。她把手伸到頭上那發射出燦爛光輝的寶石王冠上,使勁地把它摘下來,擲在地上;由於她毫不留情,十分兇狠,她那茂密的黑髮被她用力曳過以後,都亂蓬蓬地披散在肩膀上。她從每只胳膊上解下一隻鑽石的手鐲,往下扔擲,然後在那閃閃發亮的一堆東西上踩上幾腳。她向門口走去的時候,一直注視著董貝先生,沒有說一個字;在她的明亮的眼睛中冒出的火星中沒有一絲陰影;她那可怕的微笑沒有一點收斂,然後她離開了他。

  弗洛倫斯離開房間之前已經聽到夠多的話,因此她瞭解伊迪絲仍舊愛她,她為了她的緣故而受苦,她默默地為她犧牲,但卻沒有向她透露,因為唯恐說出來就會擾亂她的安寧。弗洛倫斯不想跟伊迪絲談到這一點——她不能談,因為她記得她反對誰——,但是她希望在一次默默無言、親切溫存的擁抱中讓伊迪絲放心:除她一切都明白了,並感謝她。

  她的父親這天晚上獨自出去,在這之後不久弗洛倫斯從她自己的臥室中走出來,在屋子裡到處尋找伊迪絲,但卻未能如願。伊迪絲是在她自己的房間中,弗洛倫斯已經長久不到那裡去了,現在也不敢去,唯恐在無意之中會惹出新的麻煩。然而弗洛倫斯還是希望在睡覺之前能遇見她;她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在這座十分華麗而又十分淒涼的公館中到處走著,沒有留下一個地方沒有去過。

  當她正穿過通向樓梯的長廊(只有在盛大節慶日子這個長廊才點燈)的時候,她通過拱門忽然看到一個男子的人影正從對面的樓梯上走下幾步。她以為這是她的父親,本能地擔心和他相遇,於是就在黑暗中停下腳步,通過拱門往亮處注視。但這是卡克先生,正獨自沿著樓梯往下走,並越過欄杆向門廳裡看。沒有打鈴的人通報他的離去,也沒有僕人陪送他。他靜悄悄地走到下面,自己開了門,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由於她對這個人懷著難以抑制的厭惡,也許還因為即使在這種並非本意的情況下窺視他人也使她多少感到內疚,因此弗洛倫斯從頭到腳都顫抖著。她身上的熱血似乎都變冷了。起初,一種難以克服的恐懼使她移不動腳步;但當她開始能走動的時候,她就迅速地走進自己的臥室,把門鎖上;但是甚至當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的狗就在她的身邊時,她仍然有著一種恐怖的寒顫的感覺,仿佛危險正潛伏在附近什麼地方似的。

  它侵入了她的夢,整夜擾亂她的安寧。她早上起來,情緒低落不振,心中沉重地回憶著前一天家庭中的不幸糾紛;於是又重新在所有的房間中尋找伊迪絲,找了整整一個上午。但是伊迪絲仍留在她自己的臥室裡,弗洛倫斯絲毫沒有看到她的蹤影。不過聽說原定在家舉行的宴會延期了,弗洛倫斯預料她大概會像她所說的,接受原先的邀請,在晚上出去做客,於是決定在樓梯上設法與她見面。

  當晚上來臨的時候,弗洛倫斯從她故意坐著等候的房間中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心想那是伊迪絲的,就急忙走出來,向著她的房間,往樓上走去;她立即遇見獨自走下來的伊迪絲了。

  弗洛倫斯一看見她,就臉上流著眼淚,向她伸出胳膊,但是伊迪絲卻向後跳了回去,尖聲叫了起來,這時弗洛倫斯是多麼恐怖與驚異啊!

  「別走近我!」她喊道,「走開!讓我過去!」

  「媽媽!」弗洛倫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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