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不過,菲德先生是一位知心朋友,可以無所不談,這個話題也不除外。圖茨先生只要求神秘地、帶著感情地談。喝了幾杯酒之後,他建議為董貝小姐的健康乾杯,說道,「菲德,您根本想不到我是懷著一種什麼感情建議為她祝酒的。」菲德先生回答道,「不,不,我想得到,我親愛的圖茨,這種感情大大地提高了您的榮譽呵,我的老同學。」這時候,菲德先生被友誼所激動,跟圖茨先生握著手,說,如果圖茨什麼時候需要一個兄弟的話,那麼他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他的。菲德先生還說,如果他可以勸告的話,那麼他將建議圖茨先生學習彈奏吉他,至少學習吹笛子,因為當您向女人獻殷勤的時候,她們是喜愛音樂的,他本人就領會過音樂有這樣的優點。

  談到這點,文學士菲德先生承認,他已看中了科妮莉亞·布林伯。他告訴圖茨先生,他並不反對眼鏡,如果博士肯慷慨解囊,並辭去他的職務的話,那麼他們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在他看來,一個人由於工作掙得了一筆可觀的財產之後,他就應當辭去他的職務;而科妮莉亞是一位任何人都會引以自豪的助手。圖茨先生的回答是對董貝小姐滿口不絕地稱讚,還暗示說,他有時真想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菲德先生有力地強調說,這將是輕率魯莽的嘗試,為了使圖茨先生安于生活,他還讓他看看戴著眼鏡和有其他特徵的科妮莉亞的肖像。

  這兩位性情文靜的人就這樣度過了這個晚上;當夜接著來臨的時候,圖茨先生陪送菲德先生回家,並在布林伯博士的門口跟他分別。可是菲德先生只是走上臺階;當圖茨先生離開以後,他又走下來,一個人在海濱散步,並默想著他的前程。菲德先生在溜達的時候,清楚地聽到海浪在告訴他,布林伯博士將辭去他的工作;當他望著那房屋的外表,想著博士將首先重新油漆這房屋,並徹底修理它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溫柔的、浪漫的樂趣。

  圖茨先生也在收藏著他的寶石的盒子外面踱來踱去;在悲慘的心情下,他注視著一個發出亮光的窗子——警察對這並不是沒有引起懷疑的——,他毫無疑問,那是弗洛倫斯的窗子。但實際上卻並不是,因為那是斯丘頓夫人的房間;當弗洛倫斯睡在另一個房間裡,在舊日的環境中,做著甜密的夢,舊日的一些聯想又在心頭復活的時候,一位老女人在冷酷的現實中,在這同一個劇場上,代替那個有病的孩子,又一次(然而是多麼不同地!)恢復了與疾病和死亡的聯繫;她在這裡伸開四肢,醒著,抱怨著。她面貌醜陋,形容枯槁,躺在她的得不到安息的床上;在她身旁,坐著伊迪絲,她那毫無熱情的美貌令人恐怖——因為在病人的眼睛中,它具有令人恐怖的東西。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間,海浪在對她們說些什麼話呢?

  「伊迪絲,這只舉起來要打我的胳膊是誰的?你看見了嗎?」

  「那裡什麼也沒有,媽媽,那只不過是你的幻覺罷了。」

  「只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什麼都是我的幻覺。看!難道你竟看不見嗎?」

  「真的,媽媽,那裡什麼也沒有。如果那裡當真有這樣的東西的話,那麼我還能這麼木然不動地坐著嗎?」

  「木然不動?」她驚駭地看著她,「現在它消失了——不過你為什麼能這麼木然不動呢?那不是我的幻覺,伊迪絲。我看到你坐在我身旁,身上就發冷。」

  「我感到遺憾,媽媽。」

  「遺憾!你似乎老是在感到遺憾。可是並不是為了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哭了起來,並把得不到休息的頭在枕頭上翻過來轉過去,同時嘮嘮叨叨地說沒有人理睬她,又說她曾經是個多麼好的母親;她們遇見的那位好老婆子也是一位多麼好的母親;這些母親的女兒們又是怎樣冷酷地報答她們。在這樣語無倫次地說著的時候,她突然中途停下來,看著她的女兒,高聲喊道,她的神志糊塗了,並把臉埋藏在床上。

  伊迪絲憐憫地彎下身子,對她說話。有病的老太婆抓住她的脖子,露出恐怖的神情,說道:

  「伊迪絲!我們很快就要回家了;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相信我還會回家嗎?」

  「會的,媽媽,會的。」

  「他說了些什麼話——他叫什麼名字,我總是記不住名字——少校——當我們動身到這裡來的時候,他說了那個可怕的字眼——難道不是嗎,伊迪絲!」她尖聲喊叫了一聲,並瞪了一下眼睛,「難道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嗎?」

  一夜又一夜,燈光在窗子裡亮著;老太婆躺在床上,伊迪絲坐在她身旁;不平靜的海浪整夜在向她們兩人呼喊著。一夜又一夜,海浪嘶啞地重複著它那神秘的語言,沙子堆積在岸上;海鳥上上下下地飛翔;風和雲沿著它們不留蹤跡的線路行進;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遠方看不見的國家打著招呼。

  有病的老太婆仍舊望著角落裡;在那個角落裡有一隻石胳膊——她說,這是什麼墳墓上的一個雕像的胳膊——正舉起來要打她。最後這個石胳膊放下了,於是默默無聲的老太婆躺在床上,身子蜷縮著,皮膚發皺,半個人已經死去了。

  就是這位老太婆,塗脂抹粉,貼著美人斑,聽憑太陽去嘲笑,一天又一天被慢慢地通過人群拉出去;這時她用眼睛尋找著那位曾經是多麼好的母親的好老婆子;當她在人群中找不到她的時候,她就撇著嘴。就是這位老太婆經常坐在車子裡被一直送到海邊,在那裡停下來;可是不論什麼風吹她,也不能使她振作起精神來;海洋發出的嘩嘩聲中,沒有一句安慰她的話。她躺著,聽著它,但是它的語言對她是兇險的、不祥的,在她的臉上呈現出恐懼;當她的眼睛往浩瀚的汪洋望過去的時候,她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天地之間茫茫一片荒涼而已。

  她很少看到弗洛倫斯;當她看到的時候,她就對她生氣,並皺著眉頭。伊迪絲經常在她身旁,不讓弗洛倫斯跟她們在一起;而弗洛倫斯夜間在床上一想到這樣的死亡就渾身顫抖;她還時常醒來,聽著,心想它已來臨了。除了伊迪絲外;沒有別的人照料老太婆。很少人看到她,這倒是好的。只有她的女兒一個人在床邊看守著她。

  在已經籠罩著陰影的臉上又加上一層陰影,在已經瘦削的臉形上又多了一重瘦削,她眼前的帷幕已轉變成一塊遮擋暗淡世界的厚厚的棺衣。在被單上摸來摸去的兩隻手軟弱無力地合到一塊,並向女兒那裡移動;一個不像她的、也不像任何凡人所說的說道,「因為是我把你養大的!」

  伊迪絲沒有流淚,跪下去,使她的更挨近那個深埋到枕頭裡的頭,回答道:

  「媽媽,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點頭回答。

  「你能記得我結婚前的那一夜嗎?」

  那個頭一動不動,但從她臉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記得。

  「那時候我對你說,我原諒你參與我的婚事,並祈求上帝寬恕我自己的參與。那時候我對你說,我們之間過去的事情已告一結束。我現在又重新這樣說。吻我吧,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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