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唔,這不要緊,」克利奧佩特拉說道。「伊迪絲,我親愛的,你知道,我從來記不住姓名,——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了!——非(常)奇怪,這麼多人都想來看我。我又不是長期出門。我就要回來的。他們確實可以等待我回來!」

  克利奧佩特拉說話的時候,向桌子周圍的人們看了一遍,顯得很不安。

  「我不想有人來看我——確實不想有人來看我,」她說道,「稍稍休息一下——以及這一類事——才是我所需要的。在我沒有擺脫這麻痹症之前,討厭的畜牲們都別來挨(近)我。」然後,她可怕地恢復了她賣弄風情的習癖,想用扇子打一下少校,但卻把董貝先生的杯子打翻了,這只杯子是放在完全相反的一邊的。

  然後她喊威瑟斯來,囑咐他特別注意,她的房間要作一些無關緊要的改變,這件事必須在她回來之前辦好,而且必須立即動手去做,因為很難說她多快就會回來,這是由於她有很多約會,還要去拜訪各種人物。威瑟斯以應有的尊敬的態度聽取了這些指示,並保證執行;但是當他從她身後退回一兩步的時候,他仿佛不禁奇怪地看看少校,少校不禁奇怪地看看董貝先生,董貝先生不禁奇怪地看看克利奧佩特拉,克利奧佩特拉不禁點了一下頭,結果帽子就滑下去把一隻眼睛遮住了,她在使用刀和叉的時候還不禁把它們在盤子裡打得卡嗒卡嗒地響,仿佛在玩響板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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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響板:是一種用硬木或象牙製成的樂器,形狀像小食匙或介殼,跳舞時套在大指和中指上,合擊時發出。

  只有伊迪絲一個人一次也沒有抬起眼睛來看桌旁的任何人,似乎也從來沒有因為她母親所說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驚愕。她聽著她的沒有條理的話,或者至少是當她母親對她講話的時候,她把頭轉向母親那一邊,必要時她輕聲地回答一兩個字;有時當她母親講得前言不搭後語的時候,她制止了她,或者用一個單音節把她的思想帶回到離題的地方。這位母親不管在別的方面多麼變化無常,但她一直在觀察著她的女兒,這一點卻始終如一。她看著那張美麗的、像大理石一般平靜和嚴肅的臉孔,有時露出畏懼而又讚賞的表情去看,有時吃吃地癡笑,荒謬地想在那張臉上引出微笑來;有時任性地流出眼淚,妒嫉地搖搖頭,仿佛覺得那張臉沒有理睬她似的;可是她一直感覺到伊迪絲有一股力量把她吸引住,這種感覺不像她的其他感覺,從來沒有起伏變動過,而是一直支配著她。有時她把眼光從伊迪絲那裡轉向弗洛倫斯,然後又十分古怪地轉回到伊迪絲;有時她設法看看別的地方,仿佛要避開女兒的臉似的;可是她似乎被迫地又把眼光轉回到伊迪絲的臉上,雖然在她沒有用眼光去尋找伊迪絲的時候,伊迪絲的臉從來也不會去尋找她,或投射出一道眼光來打擾她。

  早飯結束之後,斯丘頓夫人裝出要像少女般撒嬌地支靠在少校的胳膊上,但實際上卻由侍女弗勞爾斯在另一邊費勁地攙扶著,童僕威瑟斯在後面支撐著,就這樣把她護送到馬車上;這輛四輪馬車將把她、弗洛倫斯和伊迪絲拉到布賴頓去。

  「難道約瑟夫完全被放逐了嗎?」少校把青紫色的臉探進車門,問道,「他媽的,夫人,難道克利奧佩特拉這麼狠心,竟不容許她忠實的安東尼·白格斯托克再來謁見她了嗎?」

  「滾開!」克利奧佩特拉說道,「我不能容忍你!如果你很好,那麼等我回來的時候再來看我。」

  「請告訴約瑟夫,他可以懷著希望活下去,夫人,」少校說道,「否則他將會悲觀絕望而死去的。」

  克利奧佩特拉打了個寒顫,往後仰靠。「伊迪絲,我親愛的,」她說道,「請告訴他——」

  「告訴什麼?」

  「這樣可怕的字眼!」克利奧佩特拉說道,「他使用了這樣可怕的字眼!」

  伊迪絲向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走開,囑咐馬車出發,把討厭的少校留給董貝先生。少校吹著口哨回到董貝先生身邊。

  「我告訴您,先生,」少校兩手抄在背後,兩腿叉得很開,說道,「我們的一位美麗的朋友已經陷於困境了。」

  「您是什麼意思,少校?」董貝先生問道。

  「我的意思是說,董貝,」少校回答道,「您不久就將成為一位孤女婿了。」

  董貝先生似乎很不喜歡對他本人採用這個諧謔的稱呼,所以少校就發出了馬般的咳嗽,作為莊重的表示,來結束他的話。

  「他媽的,先生,」少校說道,「掩飾事實是沒有用的。喬是個直腸直肚的人,先生。這是他的性格。如果您接受喬希跟您相處,那麼他是個什麼人,您就跟他怎麼相處。您會發現,喬·白是一把非常生銹的、銼齒密密的老銼。董貝,」少校說,「您的岳母準備上路了,先生。」

  「我擔心,」董貝先生以哲學家泰然自若的態度回答道,「斯丘頓夫人很虛弱。」

  「虛弱,董貝,」少校說道,「她已經垮掉了!」

  「不過,換換環境,」董貝先生繼續說道,「再加上細心的護理,可能還是很有益的。」

  「別相信這,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媽的,先生,她從來也不把衣服穿嚴實。如果一個人不多穿些衣服,」少校把他淺黃色的背心又扣上一個扣子,說道,「他就沒有什麼可以依靠了。不過有些人願意死。他們想死。他媽的,他們願意,他們很頑固。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董貝,這也許不能增添光彩,這也許不優雅精緻,可是如果在人們的身上注入一點真正的、老的、英國的白格斯托克的鮮血,先生,那麼這對改善世界上的人種是會大有好處的。」

  少校提到的「真正的、老的、英國的」一類人,從來沒有被下過確切的定義;他把自己列入這一類人當中,不論其他天賦的資質他是具備還是缺乏,但他的臉色倒是真正發青的。他通知了這個寶貴的信息之後,就帶著他的龍蝦眼和易患中風的臉,走進俱樂部,在那裡整天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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