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她自始至終是用低沉的、平靜的聲調說的,既沒有升高,也沒有降低;她曾經把手按在胸前,以便竭力保持冷靜,把話說清楚;在停止說話的時候她把手放下,可是她那一直在注視著他的眼睛卻並沒有低垂下來。

  「夫人,」董貝先生露出極為尊嚴的神情,說道,「我不能接受這異乎尋常的建議。」

  她依舊看著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的意見和願望您已經知道了,」董貝先生站起來,說道,「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跟您妥協或談判,董貝夫人。我已向您陳述了我的最後要求,夫人;我只請求您十分認真地注意它。」

  他看到,她的臉上恢復了過去的、但更為強烈的表情!他看到,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像是要避開什麼卑劣的、討厭的東西似的!他看到,那高傲的前額又閃耀著亮光!他看到,輕蔑,氣惱,憤慨和憎惡的表情又呈現在眼前;那蒼白的、平靜的、懇切的表情已像霧一般地消散了!他不能做別的,只能看著這一切,雖然是驚愕地看著。

  「走,先生!」她不容違抗地用手指著門,說道,「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到此結束了。從今以後,沒有什麼能使我們比現在更互不相干的了。」

  「您可以相信,」董貝先生說道,「我將按照我的正確方針行事,不論什麼慷慨激昂的演說也不能阻止它。」

  她轉過身子,背對著他,沒有答話,坐在鏡子前面。

  「夫人,我把希望寄託在您能更清楚地認識您的責任,能更正確地掌握您的感情,能更慎重地進行思考,」董貝先生說道。

  她一句話也不回答。他從鏡子中她臉上的表情中看到,她絲毫也不注意他,就好像他是沒有被她看到的牆上的一隻蜘蛛或地板上的一隻甲蟲,或者說得更正確一些,就好像他是當她剛才轉過身子的時候,被她踩死的一隻蜘蛛或甲蟲,然後被她當作地面上的一個討厭的死了的害蟲給忘記了。

  當他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過頭來,看到燈光明亮的、豪華的房間,處處陳列著的閃閃發亮的物品,穿著華麗服裝、坐在鏡子前面的伊迪絲的身形,以及伊迪絲的映照在鏡子中的臉孔。然後,他走到那間他一直來在裡面沉思的老房間裡,心中帶走了所有這些事物的鮮明的圖景,同時產生了一種隨意的、莫名其妙的想法(就像有時會在人們頭腦中產生的那樣):當他下一次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將會是什麼樣子?

  至於說到其他情況,那麼可以說,董貝先生十分沉默寡言,十分威嚴,十分自信他能達到他的目的;他一直保持著這種神態。

  他不打算陪伴他的家屬到布賴頓去。但一、兩天以後,在她們就要離別的那一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很有禮貌地告訴克利奧佩特拉,他準備不久就到那裡去。把克利奧佩特拉送到有益於健康的地方去,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因為她確實是日益衰弱,眼看就要化為塵土了。

  這位老太婆雖然沒有受到疾病第二次致命的打擊,但從第一次打擊恢復過來的時候,她似乎是慢吞吞地朝著倒退的方向走著。她更消瘦了,皺紋更多了,她的愚鈍更難以捉摸了,她的智力和記憶表現出更加奇怪的混亂。最後這個苦惱有好些症狀,其中一個症狀是,她逐漸養成一個習慣:把她兩個女婿(一個活著的和一個死去的)的姓混淆起來,通常把董貝先生不是叫做「格蘭貝」就是叫做「董傑」,或者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地混著叫。

  但是她的衣著打扮卻仍然是年輕的、十分年輕的。在動身的那一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就這樣打扮得年紀輕輕的,頭上戴了一頂特別訂做的新帽,身上穿著一件刺鏽的、鑲上穗帶的旅行長袍,就像是一個老嬰孩一般。如今要給她戴上這頂過於寬大的帽子是不容易的;戴上以後,要讓它在她那可憐的、顫顫巍巍的頭的後腦殼上保持一個合適的位置也是不容易的。現在,帽子不僅由於老歪向一邊,產生出一種奇異的外觀,而且在吃早飯的整個過程中,侍女弗勞爾斯還必須在背後不斷輕輕地拍著這頂王冠才行。

  「那麼,我最親愛的格蘭貝,」斯丘頓夫人說道,「您一定得毫(不含)糊地答(應)我,」她把有些詞中的字縮減了,有些詞則整個丟掉了:「很快就來(看我)。」

  「我剛才說過,夫人,」董貝先生大聲地、吃力地回答道,「我一兩天就來。」

  「(上帝)保佑您,董傑!」

  這時前來向兩位夫人送行的少校,用永生不死的人物那種置身事外的鎮靜態度,通過他那易患中風病的眼睛,凝視著斯丘頓夫人的臉孔,說道:

  「啊,我的天,您沒有請老喬來哪!」

  「(討)厭的混蛋,他是誰?」克利奧佩特拉口齒不清地說道。可是這時弗勞爾斯把帽子輕輕地拍了一下,似乎喚起了她的記憶,她就繼續說道,「噢!你是說你自己哪,你這個淘氣鬼!」

  「非常怪,先生,」少校向董貝先生低聲說道,「情況不妙。她從來不把衣服穿嚴實;」少校自己的衣服一直扣到下巴為止。「夫人,喬·白說到喬的時候,還會指誰呢,還不就是指老喬·白格斯托克——約瑟夫——您的奴隸——喬嗎?這裡!這個人就在這裡!這裡就是白格斯托克的肺,夫人!」少校喊道,一邊把胸脯響亮地敲打了一下。

  「我最親愛的伊迪絲——格蘭貝——非(常)奇怪,」克利奧佩特拉不高興地說道,「少校——」

  「白格斯托克!喬·白!」少校看到她記不起他的名字,正在結巴,就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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