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她在那裡取出這張報紙,」圖茨先生說道,「她告訴我,她把它藏了一整天沒給董貝小姐看,因為報紙上有一段什麼消息說到她和董貝過去都認識的一個什麼人;然後她就把那段消息念給我聽。念得很好。然後她說——請等一下子——

  她是怎麼說的?」

  圖茨先生竭力設法把他的腦力集中到這個問題上的時候,無意間碰上了船長的眼光;船長嚴厲的神色使他心慌意亂,因此他要回到原來的話題更加困難了,簡直達到了痛苦的程度。

  「哦!」圖茨先生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之後,說道,「哦,啊!對了!她說,她希望還有一星半點的可能性:這消息也許不確實。因為她自己出來不能不驚動董貝小姐,所以問我能不能到這條街上來找儀器製造商所羅門·吉爾斯(他是當事人的舅舅),問問他是不是相信這是確實的,或者他是不是在城裡聽到別的事情。她說,如果他不能跟我說,那麼卡特爾船長毫無疑問是能跟我說的。順便說說!」當這一意外的發現掠過他的心頭時,圖茨先生喊道,「您,您知道!」

  船長往圖茨先生手中的報紙看了一眼,急促地喘著氣。

  「唔,」圖茨先生繼續說道,「我來得這麼晚的原因是因為我首先到芬奇利這麼遠的地方去給董貝小姐的鳥兒采一些繁縷,那裡生長的繁縷非常好。但是在這之後我就立即到這裡來了。我想,您已看到這份報紙了吧?」

  船長早已不讀報紙,唯恐看到麥克斯廷傑太太在報上刊登尋找他的詳細廣告,所以就搖搖頭。

  「我把這一段念給您聽好嗎?」圖茨先生問道。

  船長表示同意地點點頭,圖茨先生就從「航運消息」欄中念了以下的一段:

  「『南安普頓①。三桅帆船『挑戰』號船長亨利·詹姆士於今日抵達本港,運來糖、咖啡和朗姆酒。他報道說,該船離開牙買加駛回祖國途中的第六天,因風停航在』——您知道,在某某緯度,」圖茨先生想試一試把數字念出來,但數字卻像絆腳石似地把他絆倒了,所以他就只好用某某來代替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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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南安普頓(South—ampton):英國港市。

  「好吧!」船長握緊拳頭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喊道,「繼續前進,我的孩子!」

  「——緯度,」圖茨先生用驚恐的眼光向船長看了一眼之後,重複說道,「和某某經度——『在太陽落下去半個小時以前,值班的人觀察到有一條失事的船的碎片正在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漂流。由於天氣晴朗,帆船又沒有前進,所以就放下一隻小船,命令它去察看這些碎片,後來發現這些碎片包括桅、桁等各種圓材,一艘載重量在五百噸左右的英國橫帆雙桅船的主要索具的一部分,還有船尾的一部分,上面還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兒子和繼——』幾個字。在漂浮的碎片上看不到一具死屍的痕跡。『挑戰』號的航海日誌上記載,由於夜間刮起了微風,那些碎片就再也看不到了。那艘從倫敦港駛往巴巴多斯、下落不明的『兒子和繼承人』號船的命運曾經引起種種猜測;毫無疑問,如今真相終於大白,永遠也不需再進行猜測了:該船已在最近的一次颶風中毀壞,船上的人員全部死亡。』」

  卡特爾船長像所有的人們一樣,在覺得希望已完全破滅之前並不知道他在灰心失意的時候還保存著多少希望。在念這段消息的時候,以及在這之後的一、二分鐘之內,他坐在那裡,像一個魂不附體的人一樣,呆呆地凝視著謙恭的圖茨先生;然後,船長忽然站起來,戴上他那頂上了光的帽子(他為了對客人表示敬意,原先把它擱在桌子上),把頭垂倒在壁爐架上。

  「唉!說實話,我以榮譽發誓,」圖茨先生的慈悲的心腸被船長意外的痛苦所感動,他喊道,「這世界是個多麼不幸的地方!總是不斷地有人死去或去做出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我早知道這一點的話,那麼我相信,我就決不會迫切地希望取得我的財產。我過去從沒見過這個世界。它比布林伯的學校壞得多了。」

  卡特爾船長沒有改變姿勢;他向圖茨先生使了個眼色,要他別去管他;不久又轉過身子,把上了光的帽子往後推到耳朵上,用手抹抹他的褐色的臉孔,使它平靜下來。

  「沃爾,我親愛的孩子,」船長說道,「永別了!沃爾,我的娃娃,我的孩子和男子漢,我愛你!他不是我的親骨肉,」船長看著爐火,說道,「我沒有親骨肉,可是我失去了沃爾,覺得就像父親失去了兒子一樣。為什麼這樣?」船長問道,「因為這不是一個損失,而是十幾個損失。那個臉色紅潤、頭髮捲曲的年幼的學生,每個星期來到這個客廳裡,像一支歌曲那樣快快活活的,現在他在哪裡了?他跟沃爾一起沉沒了。那個不知道疲倦和灰心、生氣勃勃的少年,當我們拿心的喜悅跟他開玩笑的時候,他就眼睛閃現喜色,臉紅害羞,看起來十分漂亮,現在他在哪裡了?他跟沃爾一起沉沒了。那個懷著一顆火熱的心,不願意看到老人有一分鐘的懊喪,而卻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男子漢氣概現在在哪裡了?它跟沃爾一起沉沒了。我認識和喜愛的不是一個沃爾而是十幾個沃爾;當他沉沒到海底去的時候,他們全都摟抱著他的脖子,而他們現在卻都在摟抱著我的脖子啊!」

  圖茨先生默默地坐在那裡,把報紙在膝蓋上折疊著,折疊著,折疊得儘量小。

  「還有所爾·吉爾斯,」船長凝視著爐火,說道,「可憐的、失去了外甥的老所爾,你怎麼了?他把你托給我照料;他最後的一句話是,『請好好照看我的舅舅!』所爾,是什麼促使你走來跟內德·卡特爾說『再見』的?在我這本他所看不起的帳本上,我將記些你的什麼事情呢?所爾·吉爾斯,所爾·吉爾斯!」船長慢慢地搖著頭,說道,「你遠離家鄉,近旁沒有一個認識沃爾的人,你可以跟他交談;你看到了這張報紙,於是你就改變了航向,頭朝下投身到海裡去了!」

  船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轉向圖茨先生,並清醒過來,注意到這位先生在他身旁。

  「我的孩子,」船長說道,「您必須老老實實地告訴那位姑娘,這個悲慘的消息太確實了。您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會虛構杜撰的。它記載在航海日誌中,而航海日誌是人們所能寫出的最確實可靠的書。明天早上,」船長說,「我將出去打聽打聽,但是這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可能有。如果您在中午以前來看我的話,那麼我將把我聽到的情況告訴您;但請把卡特爾船長的話轉告那位姑娘:一切都完了。完了!」船長用鉤子鉤下那頂上了光的帽子,從帽頂抽出手絹,絕望地擦著斑白的頭,然後,由於極為灰心失意,又心不在焉地把手絹投進帽子裡。

  「啊!我肯定地對您說,」圖茨先生說道,「我真感到非常的悲痛。雖然我並不認識與這件事直接有關係的人,但說實話,我非常悲痛。您認為董貝小姐會很傷心嗎,吉爾斯船長——我是說卡特爾先生?」

  「啊,當然是的,上帝保佑您,」船長對圖茨先生的無知感到有些可憐,回答道,「當她還沒有這麼高的時候,他們就像兩隻小鴿子一樣相親相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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