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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真的嗎?」圖茨先生臉拉得相當長地說道。

  「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船長悲傷地說道,「可是現在這意味著什麼呢?」

  「說實話,我以榮譽發誓,」圖茨先生喊道;他不好意思地發出吃吃的笑聲,同時又傷心地嗚咽著,就在這兩種感情的交織中他不加掩飾地一口氣說了出來,「我甚至比先前更悲傷了。您知道,吉爾斯船長,我——我非常愛慕董貝小姐,我——我愛她愛得十分痛苦。」不幸的圖茨先生的這些情不自禁的自白,說明了他的感情的強烈程度;「不管原因是什麼,如果我不是由於她的痛苦而感到由衷的悲傷,那麼我這樣對待她有什麼益處呢?您知道,我的愛情並不是自私的。」圖茨先生看到船長親切的神情之後充滿自信地說道,「就我來說,吉爾斯船長,——如果馬能從我身上跑過去,或者——或者我能被踐踏,——或者——或者能把我從一個很高的地方拋下來——或者這一類不論什麼事情,只要這是為了董貝小姐,那麼我都會心甘情願,認為這是最最幸福的事情。」

  這些話圖茨先生都是壓低了說出的,以免被妒嫉的鬥雞聽到,因為鬥雞不喜歡兒女柔情;圖茨先生由於這樣竭力抑制自己,加上他感情強烈,所以他的臉孔一直紅到耳根,並在卡特爾船長眼前呈現出一幅無私的愛情的十分動人的情景,因此,善良的船長就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勸他高興起來。「謝謝您,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說道,「您在自己十分悲痛的時候對我說這些話,實在是一片盛情厚意。我剛才說過,我確實需要一位朋友,我很高興能跟您結識。雖然我生活得很富裕,」圖茨先生生氣勃勃地說道,「可是您決猜不出,我是個多麼可憐的畜牲啊!您知道,不知底細的人們看到我跟鬥雞和其他知名人物在一起,都以為我幸福,可是實際上我卻是十分不幸的。我為董貝小姐而受痛苦,吉爾斯船長。我吃不下飯;縫紉師不能使我快樂;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時常哭。說實在的,我將十分高興能在明天回到這裡來,並再回來五十次。」

  圖茨先生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跟船長握手;他竭力在這十分短促的時間裡克服自己激動的情緒,以便瞞過鬥雞銳利的眼睛,然後就走進店鋪,跟那位聲名赫赫的先生待在一起。鬥雞愛妒嫉勝過他的人,所以當卡特爾船長跟圖茨先生告別的時候,他就不懷好感地向他盯了一眼;但是他在跟隨他的恩主行走的時候,沒有再表示其他惡意,而讓船長留下來,深陷在痛苦之中。至於磨工羅布,他因為榮幸地對那位諾爾·福羅普希爾第一的戰勝者目不轉睛地看了將近半個小時,所以十分興奮快樂。

  羅布在櫃檯下面的店鋪中已經熟睡了好久之後,船長還坐在那裡看著爐火;當沒有任何爐火可以看的時候,船長坐在那裡凝視著生銹的柵欄,心中湧集著那些有關沃爾特和老所爾的於事無補的思想。他回到房屋頂層風雨交加的臥室中,也還是沒有得到安息;第二天船長起床的時候,心情憂傷,精神不振。

  城裡營業機構一開門,船長就出發到董貝父子公司營業所的辦公室裡去。可是這一天早上,海軍軍官候補生的窗子沒有打開。磨工羅布遵照船長的囑咐,把百葉窗關上,所以這座房屋就像一座死屋一樣。

  卡特爾船長走到門口的時候,碰巧卡克先生走進辦公室。卡特爾船長莊重和沉默地回答了這位經理的祝福之後,大膽地跟他走到他的房間中。

  「唔,卡特爾船長,」卡克先生在壁爐前擺出平日的姿勢,沒有脫下帽子,說道,「事情很糟。」

  「先生,昨天報上登出的消息你們已經得到了吧?」船長問道。

  「是的,」卡克先生說道,「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是很準確的消息。水險商人這一次可遭受了一筆很大的損失。我們很遺憾。什麼辦法也沒有!生活就是這樣!」

  卡克先生用一把削鉛筆的小刀細巧地削著指甲,並向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船長微笑著。

  「我十分悼念可憐的蓋伊,」卡克先生說道,「和全體船員。我知道他們當中有幾個是我們最優秀的職工。經常發生這樣的事。許多人還有老婆、孩子。想到可憐的蓋伊還沒有老婆、孩子,這倒還算是可以寬慰的,卡特爾船長!」

  船長站在那裡摸著下巴,望著經理。經理向辦公桌上那些還沒有拆開的信件看了一眼,拿起報紙。

  「我能為您做點什麼事嗎,卡特爾船長?」他眼睛離開報紙,微笑著,問道,並向門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有一個疑問弄得我心緒不甯,先生,我希望您能幫個忙,讓我的心平靜下來,」船長回答道。

  「真的嗎?」經理大聲喊道,「是什麼?對不起,卡特爾船長,我得請您快一點。我很忙。」

  「先生,那就請您聽我說,」船長向前走了一步,說道,「在我的朋友沃爾動身去進行這次帶來災難的航行之前——」

  「得啦,得啦,卡特爾船長,」笑嘻嘻的經理打斷他,說道,「別用這種語氣談論這次帶來災難的航行吧。老兄,我們這裡跟這次帶來災難的航行毫不相干。船長,如果您忘記,不論走海路還是走陸路,所有的旅行都是有危險的話,那麼您今天一定很早就已灌了幾杯了。您心緒不寧,是不是您猜想那位年輕人,他叫什麼名字,在險惡的氣候中送了命,而這險惡的氣候是從這辦公室中跟他作對吹刮去的?您是不是這樣想?去您的吧,船長!好好地睡一覺,喝點蘇打水,就是治好您心緒不寧的最好的辦法。」

  「我的孩子,」船長慢吞吞地說道,「對我來說您幾乎是個孩子,所以我不因為偶爾說錯了一個字就請求您原諒。如果您覺得開這種玩笑是開心有趣的話,那麼您就不是我原先心目中道德高尚的先生了;而如果您不是我原先心目中的先生的話,那麼我的心緒也就難怪要不安寧了。卡克先生,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可憐的孩子在奉命出發之前,曾跟我說,他知道,他這次遠離,對他個人並沒有什麼好處,也不是職位提升。我當時相信他錯了,我就是這樣對他說的,後來我就到這裡來了;因為當時你們的老闆不在,我就很有禮貌地向您提了一、兩個問題,以便使我自己安心。您回答了這些問題——直率地回答了。現在,當一切都已過去,必須忍受難以挽救的結果的時候——您是個有學問的人,請您翻一下書本,找到這句話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現在我如果能再一次聽到您說一句,我當時並沒有錯;我把沃爾跟我說的話瞞著沒對老人說是盡了我的責任;當他向著巴巴多斯港遠航的時候,的確是順風;那麼我的心緒就會安寧下來,卡克先生,」船長用善意的態度說道,「上次我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們曾經很愉快地相處。如果今天早上我因為這個孩子的緣故不是那麼愉快,如果我惹您生了氣的話(本來這是可以避免的),那麼,我叫愛德華·卡特爾,我請您原諒。」

  「卡特爾船長,」經理十分有禮地回答道,「我想請您行個好。」

  「什麼,先生?」船長問道。

  「請您行個好,離開這裡,」經理指著門說道,「請您把那些難懂的黑話到別處去說吧。」

  船長臉上的每一個疙瘩都由於憤怒而變得蒼白,甚至連他前額上的一道紅圈,也像密集的雲塊中間的彩虹一樣,消褪了色澤。

  「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卡特爾船長,」經理向他揮動著食指,並向他露出了全部牙齒,但仍和藹可親地微笑著,「你以前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對你太寬厚了。你屬￿那種手腕狡猾、厚顏無恥的人。我為了挽救那位年輕人,他叫什麼名字,免得他被徹底地踢出這個地方,我的好船長,我那時容忍了你,但是我只容忍一次,僅僅一次。現在走吧,我的朋友!」

  船長呆立在地上不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走吧,」善良的經理提起下擺,在爐邊的地毯上把兩腿跨開,說道,「像一個明白事理的人一樣走吧,別讓我們來攆你或採取其他這一類嚴厲的手段。如果董貝先生在這裡的話,那麼,船長,你也許不得不更丟臉地離開這裡。我只是說,走吧!」

  船長把沉重的手放在胸膛上,幫助他自己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他從頭到腳看著卡克先生,然後向小房間環顧了一下,仿佛他不完全明白,他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或他現在是在跟誰交談。

  「你是個老謀深算的人,卡特爾船長,」卡克先生繼續說道;他擺出了一個深通世故的人那種從容自在、輕鬆愉快的坦率態度,這種人閱歷太多,所以凡是不直接涉及他本人利害的過錯,他都能若無其事,毫不慌張的,「但是你也不是難以探測的——不論是你,還是你那位不在的朋友,都不是難以探測的——。你跟你那位不在的朋友做過些什麼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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