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船長又平安地回到家裡,過著他的新的常規生活。除了每天街道上來往的女帽外,敵人沒有在其他方面引起他驚慌。但是其他的問題開始沉重地壓在船長的心頭。沃爾特的船仍然杳無音訊。老所爾·吉爾斯也毫無消息。弗洛倫斯甚至還不知道老人已經失蹤,卡特爾船長也沒有心情去告訴她。那位豁達大度、外貌英俊、有俠義氣概的青年,從他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起,船長就以他粗魯的方式喜愛他;由於船長覺得他得救的希望開始一天天地愈來愈微弱,所以他一想起要跟弗洛倫斯交談一兩句話,都確實會由於本能地感到痛苦而畏縮起來。如果他有好消息帶給她,誠實的船長將會大膽地走進那座裝飾一新的公館,穿過那些光彩奪目的家具,找到道路,走到她的面前去(雖然這些豪華的場面和他在教堂裡看到的那位夫人使他感到心寒膽怯)。可是當烏雲聚集在他們共同希望的上空,隨著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愈聚愈濃的時候,船長幾乎覺得仿佛他本人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新的不幸與痛苦似的,所以他害怕弗洛倫斯前來訪問,幾乎就跟害怕麥克斯廷傑太太前來訪問一樣。

  這是一個寒冷的、黑暗的秋天晚上,卡特爾船長囑咐羅布在小後客廳裡生火,這個小後客廳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個船艙了。雨急速地下著,風猛烈地刮著。船長穿過他老朋友的敞開著被暴風吹刮著的臥室,登上屋頂去觀察天氣;當他看到天氣是那麼險惡、淒涼的時候,他心灰意冷了,這並不是說他把這時的天氣跟可憐的沃爾特的命運聯繫起來,也不是說他還懷疑:如果老天爺註定他要遭到船沉人亡的命運的話,那麼這也是好久以前就已過去的事了;而是說,在跟他思考的問題完全不同的外界的影響下,船長的情緒低沉了,他的希望暗淡了,就像那些比他更聰明的人也曾時常有過,今後也會時常再現的情形一樣。

  卡特爾船長的臉迎著凜冽的寒風和斜打過來的雨,仰望著從荒涼的屋頂上迅速飛過去的陰沉的雨雲,徒勞無益地企圖從中尋找出一點可以引起高興的東西。周圍的景物並不好一些。在他腳邊各色各樣的茶葉箱和其他粗陋的箱子中,磨工羅布的鴿子在咕咕地叫著,很像吹起微風時的淒惋的。有一位把望遠鏡放在眼睛前面的海軍軍官候補生,過去曾經一度可以從街道上看到他,但是卻長期被磚牆遮擋住了;他是一個搖晃不穩的風向標,當強烈的疾風把他吹刮得團團旋轉,並殘酷地跟他鬧著玩的時候,他在生銹的樞軸上抱怨訴苦,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寒冷的雨點像鋼珠一樣在船長的粗糙的藍色背心上跳起來,猛烈的西北風緊緊吹刮著他的身子,他幾乎歪歪斜斜地站不住腳跟;這狂風不肯罷休地襲擊著他,想把他從欄杆上推翻下去,拋擲到下面的人行道上。船長抓住帽子,心想今晚如果還有保住性命的希望的話,那麼這希望自然是在家裡而不是在戶外,因此,船長就垂頭喪氣地搖晃著腦袋,走進屋子去尋找這希望。

  卡特爾船長慢吞吞地下了樓,走到後客廳裡,坐在他平日的椅子中,開始在爐火中尋找希望;雖然爐火熊熊,明明亮亮,但是它不在那裡。他取出煙草盒子和煙斗,安下心來抽煙,並從煙斗中燒紅的煙火中和從他嘴中噴出的繚繞的煙霧中尋找它,可是那裡連希望的一星半點的微粒也找不到。他倒了一杯攙水的烈酒試試,但是他不能喝幹它,否則令人傷感失望的真相就會在杯底露出來了。他在店鋪裡走了一、兩圈,從那些儀器中尋找希望,可是不管他能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它們都固執地計算出那條失蹤的船的航程,指明它沉落在寂寞的海底。

  風仍舊在狂吹,雨仍舊在打著關上的百葉窗;船長在櫃檯上的木制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前面停住;當他用袖子擦乾這位小軍官的制服時,心中想道:這位海軍軍官候補生在這世界上已經度過了多少個歲月;在過去這些歲月中,他船上的船員們是很少發生變化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這些變化又怎樣幾乎在一天之內驟然一齊來臨;它們又怎樣具有一種摧毀一切的性質。在後客廳裡的經常聚會如今已經土崩瓦解了;這一小群人如今離散四方,相距遙遠。「可愛的配格姑娘」這支歌曲即使有人唱它,也沒有聽眾了,而實際上並沒有會唱它的人,因為船長確信,除了他本人之外,沒有別人能唱這個小調,而他在目前的情況下又沒有情緒去唱它。屋子裡看不到沃爾特的歡樂的臉孔——這時船長的袖子離開了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制服,在他自己的臉上擦了一會兒——;所爾·吉爾斯那熟悉的假髮和鈕扣已成為過去的幻影;理查德·惠廷頓遭到了當頭一棒;與海軍軍官候補生有關的一切計劃與打算,正在茫茫的海浪上漂流,既沒有桅,也沒有舵。

  船長臉色沮喪,站在那裡,反復思考著這些事情,同時擦著海軍軍官候補生;他在擦的時候,部分地懷著對一位老朋友的親切情誼,部分地又有些心不在焉;就在這時候,店門上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這使坐在櫃檯上的磨工羅布頓時驚恐地哆嗦了一下;在這之前,他的大眼睛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注視著船長的臉孔,心中千百次地思考著這個問題:船長是不是殺了人,深感內疚,所以一直在想逃跑呢?

  「什麼事?」卡特爾船長低聲問道。

  「有人敲門,船長,」磨工羅布回答道。

  船長露出羞愧和有罪的神色,立即踮著腳尖,偷偷地溜進了小客廳,把自己鎖在裡面。羅布開了門,如果來訪的人是穿著女裝的話,他本準備好在門口跟她談判一番的,可是他是個男的,而羅布所接受的命令只適用于婦女,所以羅布把門打開,讓他進來。那人急忙走進,高興地躲避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伯吉斯公司又有活好幹了,」來訪的人說道,一邊憐惜地回過頭看看他的褲子;褲子被淋得很濕,濺滿了污泥,「啊,吉爾斯先生,您好嗎?」

  這問候的話是對著船長說的;船長這時從後客廳中走出來,極為明顯和不熟練地假裝成偶爾來到這裡似的。

  「謝謝您,」那位先生沒有停頓,一口氣往下說道,「我自己確實很好,我很感謝您。我姓圖茨,——圖茨先生。」

  船長記得在婚禮中看見過這位年輕人,就向他鞠了個躬。圖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為回答;然後,由於局促不安(就跟他通常的情況一樣),就急促地喘氣,和船長長時間地握手;然後,因為想不出別的主意,他轉向磨工羅布,極為親切和熱誠地跟他握手。

  「是這樣的,如果您同意的話,我想跟您說一句話,吉爾斯先生,」圖茨先生終於令人驚奇地鎮靜下來,說道,「是這樣的!董貝小姐——您知道!」

  船長用同樣莊重與神秘的神態,立刻把他的鉤子朝小客廳揮了一下,圖茨先生就跟隨著他走到那裡。

  「啊,我請您原諒,」圖茨先生坐在船長替他放在爐邊的椅子中,仰望著船長的臉孔,說道,「您也許不知道雞吧,是不是,吉爾斯先生?」

  「雞?」船長問道。

  「鬥雞,」圖茨先生說道。

  船長搖了搖頭,圖茨先生就解釋說,他所提到這個人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曾經在跟諾貝·旋羅普希爾第一的競賽中給他自己和祖國取得了光榮,但是這個消息並沒有使船長十分領悟他的意思。

  「問題是,他現在還站在外面的街道上;我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圖茨先生說道,「不過這無關緊要;也許他不會淋得很濕的。」

  「我立刻吩咐讓他進來,」船長說道。

  「唔,如果您肯行個好,允許他跟您的年輕人坐在店鋪裡的話,」圖茨先生吃吃地笑道,「那麼我將感到很高興;因為,您知道,他是很容易生氣的,而潮濕的天氣對他體力很不利。

  我去喊他進來吧,吉爾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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