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
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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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新近交上的朋友們和伴侶們,有些依舊住在別墅裡,他們都從房屋裡和花園中跑來向她告別。他們全都和她依依不捨,十分誠摯地跟她分手。甚至連僕人們也對她的離去感到惋惜;他們聚集在馬車門口向她點頭和行屈膝禮。當弗洛倫斯看著四周親切的臉孔,在這些臉孔中間看到了巴尼特爵士和夫人的臉孔,看到了站在遠處正在吃吃笑著和注視著她的圖茨先生的臉孔時,她想起了那天夜裡保羅和她離開布林伯博士的學校回家時的情景;當馬車離開他們向前奔跑的時候,她的臉孔都被淚水沾濕了。 這是悲傷的眼淚,但這也是帶來安慰的眼淚,因為當與她現在正要回去的那座沉悶無趣的老房屋有關的所有美好的回憶湧上心頭的時候,它們使她感到這座老房屋十分親切。自從她在那些寂靜無聲的房間中漫步穿行以來,自從她最後一次輕輕地、害怕地偷偷走進她父親的那些房間以來,自從她在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之間都感覺到死去的親愛的弟弟的莊嚴而又撫慰的影響以來,似乎已經過去了多麼長久的時間了啊!這次新的告別還使她想起了她跟可憐的沃爾特的離別,想起了他那天夜間的神情和話語,想起了她曾注意到他既對留在後面的人們懷著親切的感情,但同時卻又表露出勇氣和高興;他的短短的歷史也是和這座古老的房屋聯繫著的,這使這座房屋具有一種新的權利來要求獲得和支配她的心。 當她們行進在回家的路途中時,甚至連蘇珊·尼珀對這居住了許多年的家的態度也溫和起來了。雖然它是陰鬱的,她對它的陰鬱曾進行過嚴厲而中肯的指責,可是她大大地原諒它了。「我不否認,小姐,我將高興再看到它,」尼珀說,「雖然它沒有什麼可誇耀的,可是我卻不願意它被火燒了,也不願意它被拆毀了!」 「你將高興穿過那些老房間,是不是,蘇珊?」弗洛倫斯笑嘻嘻地問道。 「唔,小姐,」蘇珊回答道;當她們愈來愈接近這座房屋的時候,她對它的態度也愈來愈溫和了,「我不想否認,我將高興穿過它們,不過很可能,明天我又會恨它們了。」 弗洛倫斯覺得,她住在家裡比住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到安寧。在家裡,在這些高高的、黑暗的牆壁中間,把她心中的秘密深深地隱藏起來,比把它帶到外面明亮的光線中,試圖避開許多幸福的眼睛的注意,要好得多和容易得多。懷著愛的心在這裡孤獨地進行探索,不會因為看到周圍懷著愛的心而感到新的氣餒,這要好得多;在充滿這些回憶的平靜的聖堂內去希望,去祈禱,去熱愛,比在一個不論有多少歡樂的新環境中要容易得多,雖然在她的四周,聖堂的牆壁已經朽壞了,腐蝕了,枯爛了;雖然她還會像過去一樣得不到關懷,但她可以懷著恒心和耐性。她歡迎回到她那具有魅力的往昔生活的夢幻中,盼望過去那黑黑的大門再一次把她關進裡面去。 滿懷著這些思想,她們轉進了那條長長的和幽暗的街道。弗洛倫斯不是坐在馬車中最靠近她的家的那一邊,當她們離家的距離愈來愈近的時候,她從窗口向外望出去,想看看住在對面的那些孩子們。 她正在這樣注意看著的時候,蘇珊高聲喊叫了一聲,促使她迅速地回過頭來。 「噯呀,天哪!」蘇珊氣喘吁吁地喊道,「我們的家在哪裡呀!」 「我們的家!」弗洛倫斯說道。 當馬車停住的時候,蘇珊剛把頭從窗外縮進來,這時又重新探出去,然後又把頭縮回來,吃驚地呆呆地看著她的女主人。 房屋四周,從底層到屋頂,豎立著縱橫交錯的腳手架。屋旁寬闊的街道有一半寬和一半長的地方都被一堆堆磚石、一堆堆灰漿和一堆堆木材堵塞住了;一些梯子豎靠在牆上,工人們爬上、爬下;另一些工人正在腳手架的踏板上工作;油漆工和室內裝飾工則在屋子裡忙碌著。一大卷一大卷的裝飾用紙正從門口的一輛大車中卸下;家具商的一輛貨車也擋住了道路;從裂著口的破窗子往裡看,房間中沒有任何家具;所能看到的只是工人們和他們的工具擠滿了從廚房到頂樓的各個地方。屋裡屋外都一樣:砌磚工、油漆工、木匠、石匠;錘子、灰沙鬥、刷子、鎬、鋸、鐵瓦刀——全都一齊工作著。 弗洛倫斯下了馬車,心中半信半疑,這究竟是不是她的家,直到後來她認出了臉被曬得黑黑的托林森正在門口迎接她。 「沒出什麼事吧?」弗洛倫斯問道。 「哦,沒有,小姐。」 「這裡正發生著很大的變化啊。」 「是的,小姐,很大的變化,」托林森說道。 弗洛倫斯仿佛在夢中似地走過他身旁,急急忙忙跑上樓去。耀眼的光線充滿了過去長期黑暗的客廳,在高處可以看到梯子、踏板和戴著紙帽子的工人。她母親的畫像已經和其他家具一道搬走了,在原先掛像的地方潦草地塗寫著幾個粉筆字:「這間房間要鑲上護牆板,綠色和金黃色的。」樓梯間像屋外一樣,一片縱橫交錯的柱子和木板;一群白鐵工和玻璃工像奧林匹斯山上的群神①一樣,在天窗上彎下身子,以各種不同的姿勢操作著。她自己的房間裡面暫時還沒有觸動,但是房子外面支立著梁杆和木板,阻擋陽光從窗戶射進去。她迅速走上另一間擺著小床的房間去,一位皮膚黝黑的大漢,嘴巴裡銜著一支煙管,頭上包紮著一塊手絹,正在窗口張大眼睛往裡看。 -------- ①奧斯匹斯山(Olympus):希臘北部泰撒來和馬其頓交界處山脈東頭的高山,據傳說,太古時代希臘的十二個大神就住在這個山上。 一直在尋找弗洛倫斯的蘇珊·尼珀,就在這裡找到了她,並建議她下樓到她爸爸那裡去;他希望跟她說話。 「他在家!還希望跟我說話!」弗洛倫斯顫抖地喊道。 蘇珊比弗洛倫斯更加心神錯亂,又把她的使命重說了一遍;弗洛倫斯臉色蒼白,心情激動,沒有片刻遲疑,就急急忙忙跑下樓去。在下樓的路途中想:她敢不敢吻他呢?心中難以抑制的願望使她下定了決心,她想她敢。 當她走到她父親面前的時候,他也許會聽到她的心在跳動。再過一瞬間,它就要貼在他的胸前跳動了。 可是他不是一個人。那裡還有兩位夫人;弗洛倫斯站住了。她心情鬥爭得十分激烈,如果這時她那粗野的朋友戴沒有沖進房間,親熱地撫摸著她的全身,表示歡迎她回家的話,那麼她真會暈倒在地板上的。其中有一位夫人看到這個情景,輕輕地尖叫了一聲,這轉移了弗洛倫斯對自己的注意力。 「弗洛倫斯,」她的父親向她伸出手,說道;那冷冰冰的神態,使她不禁在原地站住,不敢再走向前去,「你好嗎?」 弗洛倫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手中,膽怯地把它拉近嘴唇,當它抽回去的時候,她不敢違抗地順從了。他走去關門,這手剛才接觸到她時就跟現在接觸到門時一樣冷淡。 「這條狗是怎麼回事?」董貝先生不高興地問道。 「這條狗,爸爸,是從布賴頓來的。」 「唔!」董貝先生說道,這時一朵陰雲掠過他的臉孔,因為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脾氣很好,」弗洛倫斯以她生性具有的優雅和親切的態度,向這兩位夫人致意道,「他只是看到我覺得高興。請原諒他。」 她在跟她們交換眼光的時候,看到那位剛才發出尖叫聲並坐著的夫人已經老了,另一位站在她爸爸身旁的夫人長得很美麗,而且身材優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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