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弗洛倫斯就這樣生活在她的冷清淒涼的家中,進行著單純的研究,心中懷著單純的思想,沒有什麼東西擾亂她的安寧。她現在可以走到樓下父親的房間裡,想念著他,聽憑她熱愛的心忍辱含垢地接近他,不用害怕遭到拒絕。她可以觀看他在悲傷中周圍的物品,並可以偎依在他的椅子旁邊,不用恐懼會碰上她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個眼光。她可以向他表示一點小小的孝敬與關心,比方說親手為他把一切物品收拾得整整齊齊,並且捆紮花束放在他的桌子上,當它們一支支枯萎了的時候就給換上新鮮的。他沒有回來,她就每天為他準備一點東西,在他平常的座位旁邊膽怯地留下一點表示她曾到過那裡的東西。今天,是給他的表準備一隻小小的油漆的托座;明天她可能害怕把它留在那裡會引起他的注意,就換上她所做的其它小玩藝兒。也許,當她半夜裡醒來,想到他回到家中,怒氣衝衝地把它丟棄的時候,她會趿著拖鞋,心中怦怦直跳地急忙跪下樓去,把它拿走。在其他時候,她會只把臉貼在他的寫字臺上,留下一個親吻和一滴眼淚。

  依舊沒有人知道這種情況。只要僕人們當她不在的時候沒有發現這一點——他們所有的人對董貝先生的房間都是誠惶誠恐,望而生畏的——,這個秘密就可以像先前一樣,深深地藏在她的心中。弗洛倫斯在清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以及僕人們在地下室用餐的時候,偷偷地走進這些房間。雖然房間裡每個角落由於她的照料變得更美好更明亮,但她卻仍像陽光一樣,無聲無息地進去和出來,唯一的差別是她把她的光留在後面。

  虛幻的伴侶們伴隨著弗洛倫斯在這座能發出回聲的房屋中來來去去,跟她在這空蕩蕩的房間中坐在一起。仿佛她的生活是施加了魔力之後所產生的夢幻;她在孤獨中產生出一些思想,使得這種生活成為虛幻的和非現實的。她經常想像:如果她的父親一直能夠愛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的話,那麼她的生活將會是怎樣的;有時在片刻間她幾乎相信情況就是那樣的;在幻想海闊天空地翩翩飛翔之中,她仿佛記得,他們曾經怎樣一道到墳墓裡去看望他的弟弟,他們曾經怎樣任意地分享他的愛心;他們在對他的親切回憶中怎樣結合成為一個整體;他們怎樣還經常談到他,他的慈愛的父親親切地望著她,跟她談到他們的共同希望和對上帝的共同信仰。在其他時間中她想像母親好像還活著。啊,當她摟著她的脖子,懷著整個心靈的熱愛與信賴,抱住她的時候,這是何等幸福啊!可是,啊,在這冷落的公館中重新是一片淒涼;當晚上來臨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可是有一個思想支持著弗洛倫斯進行奮鬥;這個思想她自己雖然未必清楚,但在她內心中卻是火熱的和強烈的;這個思想使她那顆忠實的、年輕的、經受了殘酷考驗的心能夠堅韌不拔地去追求她的目的。在現世生活以外的朦朧的世界中所生起的神聖的疑慮與希望,悄悄地潛入她的心中,就像潛入其他所有難免一死、因而極為苦惱的人們的心中一樣,它們像聲音輕微的音樂一樣,低聲訴說著她的母親和弟弟怎樣在遙遠的異國中會晤;他們兩人現在還想念著她,還在愛著她,憐憫著她,知道她在這塵世中怎樣走著路。對弗洛倫斯來說,陶醉在這些思想之中是能夠減輕痛苦的安慰,但是有一天她心中忽然想起——這是她最近深夜在她父親房間中看到他以後不久產生的想法——,當她為他的那顆對她疏遠冷淡的心而悲傷哭泣的時候,她可能會激起死者的幽靈來反對他。也許這樣想和在這種部分形成的思想前顫抖是孩子氣的,可是這是她的富於愛情的天性的自然流露;從那時候起,弗洛倫斯就努力去治療她胸中這殘酷的創傷;並只是懷著希望去想那位由他的手造成這創傷的人。

  她的父親並不知道她是多麼愛他,——從那時候起她深信這一點。——她很年輕,沒有母親,而且,或許是由於她的過失,或許是由於她的不幸,又從來不懂得怎樣向他表明她愛他。她將會有耐性,設法遲早掌握這個本領,使他更好地瞭解他的僅有的孩子。

  這就成了她生活的目的。朝陽照射到這座失去光澤的公館時,發現它的孤獨的女主人胸中的決心跟先前一樣堅定,絲毫也不減弱。這個決心鼓舞著她去從事一天的工作與學習,因為弗洛倫斯希望:當他以後瞭解她、喜歡她的時候,她的知識愈淵博,才藝愈高超,他就會愈高興。有時她懷著憂愁的心情,噙著汪汪的淚水,懷疑當他們以後能夠親密無間的時候,她是不是在什麼方面的造詣已經高深得足以使他吃驚。有時她用心思索,是不是有哪一門知識能比別的知識更能引起他的興趣。當她念書、彈琴、唱歌和做針線活的時候,當她早晨散步和晚間祈禱的時候,她總是時時刻刻在面前看到她的這個具有非常吸引力的目的。一個孩子在探索通向一位嚴酷的父親的心的道路,這真是一項奇怪的研究啊!

  當夏晚的暮色逐漸加深、轉變成夜間的時候,街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閒逛的人,從街道對過向這座陰沉的房屋看看,看到一個年輕的人影正在仰望閃耀的星星,她與這座房屋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如果他們知道她心中堅定不移地懷抱著什麼打算的話,那麼他們是會睡不安穩的。有些住在別處的膽小的居民為了從事日常事務,來來回回地經過這裡時,看到它那陰沉沉的外表,感到十分驚愕,以為裡面一定有鬼魂經常出沒,就給它取了個鬼屋的名稱;如果他們能讀到它那憂鬱的外表所包含的歷史,那麼他們就不會因為這座公館有著鬼屋的名聲而心情感到輕鬆一些的。可是弗洛倫斯抱著她的神聖目的,沒有受到任何懷疑,也沒有得到任何幫助;她只是思考著怎樣使她的父親瞭解到她愛他;在她的浮思漫想中從來沒有一點責怪的念頭。

  弗洛倫斯就這樣孤獨地居住在這座無人過問的公館中;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她仍孤獨地居住著;單調沉悶的牆壁含著一動不動的眼光俯視著她,仿佛它們懷著戈岡一般的意圖,決心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轉變成石頭似的。

  有一天早上,當弗洛倫斯在折疊和封上一封她剛寫好的短箋時,蘇珊·尼珀站在她年輕的女主人面前,臉上流露出贊成的神情,表示她已知道這封短箋的內容了。

  「遲去比不去好,親愛的弗洛伊小姐,」蘇珊說道,「我確實這麼說,哪怕就是去拜訪拜訪老斯克特爾斯他們,也是天賜的幸福。」

  「蘇珊,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爾斯夫人確實是一片好意」,弗洛倫斯溫和地糾正了這位姑娘對這家人過於隨便的稱呼,回答道,「他們又十分客氣地來邀請了。」

  尼珀姑娘也許是世界上最能偏袒同類、責難異己的人了;她把她的這種宗派觀念帶到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之中,經常不斷地向社會宣戰;這時她歪著嘴唇,搖搖頭,表示不承認斯克特爾斯這家人就沒有私心,並準備隨時到法庭去答辯,弗洛倫斯到他們那裡去玩,他們的殷勤是會得到豐厚報酬的。

  「人們做事情總知道他們為的是什麼;」尼珀小姐吸進一口氣,嘀咕著說道,「得啦,就相信斯克特爾斯他們吧!」

  「說實在的,蘇珊,我並不特別想去富勒姆①,」弗洛倫斯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去是對的。我想,那樣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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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勒姆(Fullham):英格蘭大倫敦的自治市。

  「好得多,」蘇珊插嘴道,又有力地點了一下頭。

  「儘管我寧願在那裡沒人的時候去,」弗洛倫斯繼續說道,「而不是現在放假的時候去,(現在屋子裡似乎還有什麼年輕人住在那裡呢),不過我還是感謝地接受了這次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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