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六〇


  保羅自然立刻那麼做了。圖茨先生在長久的注視與喘氣之後,一般又會再問道,「您好嗎?」保羅又會再次回答,「很好,先生,謝謝您!」

  有一天晚上,圖茨先生正坐在他的書桌前面,被書信弄得很累,這時他似乎突然想到一個很大的主意。他放下筆,跑出去尋找保羅。他通過保羅小臥室中的窗子,經過長久的探察之後,終於把他找到了。

  「聽我說!」圖茨一走進房間就立刻大聲說道,唯恐他會把話忘掉;「您在想什麼?」

  「哦!我在想好多好多事情,」保羅回答道。

  「真的嗎?」圖茨說道,好像他認為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令人驚奇似的。

  「如果您必須死去的話,——」保羅仰起頭來注視著他的臉,說道。

  圖茨先生吃了一驚,似乎十分不安。

  「——那麼您是不是認為最好是在一個有月光籠罩著的夜間死去,而當時天空又十分清澈,風像昨天那樣吹著?」

  圖茨先生滿臉疑雲地看著保羅,搖搖頭說,他不知道這一點。

  「或者不是吹著,」保羅說道,「而是在空中響著,就像海水在貝殼中響著一樣。那是個美麗的夜。我聽海水聽了很久,就起床向外眺望。在明亮的月光下面,海上有一隻小船;一條掛帆的小船。」

  孩子看著他的時候是那麼聚精會神,說話的時候是那麼認真懇切,因此圖茨覺得自己務必說點有關這只小船的話才好,於是就說,「這是走私船。」但他毫無偏見地想到任何問題都有兩個方面,就又補充說道,「或者是緝私船。」

  「一條掛帆的小船,」保羅重複說道,「在明亮的月光下面。那張帆像只胳膊,全是銀色的。它駛向遠方;當它乘著海浪前進的時候,您想它似乎是要做什麼呢?」

  「俯衝然後仰浮,」圖茨先生說道。

  「它似乎在招呼,」孩子說道,「在招呼我到它那裡去!——她在那裡!她在那裡!」

  圖茨先生在先前發生的事情之後,聽到這突如其來的高喊聲,驚愕得不知所以,就喊道:「誰?」

  「我的姐姐弗洛倫斯!」保羅喊道,「她向這裡仰望著,並揮著手。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晚安,親愛的,晚安,晚安。」

  當他站在窗口,飛吻著,拍著手的時候,他迅速地轉變為無限的欣喜;而當她消失不見的時候,他的容顏則失去了光澤,小臉上留下了一層忍耐的憂愁;這一切是那麼顯著,甚至連圖茨也不能完全不注意到。這時皮普欽太太來訪,打斷了他們的會晤;皮普欽太太通常總是每星期一兩次在接近黃昏的時候,穿著黑裙子,向保羅走來;因此圖茨不可能利用這個機會,但它在他心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在通常的相互問候之後還兩次走回來問皮普欽太太她好嗎。這位愛發脾氣的老太太把這看成是一個奸詐的、蓄意的侮辱,是樓下那位弱視的年輕人窮凶極惡地製造出來的,因此當天夜裡她就向布林伯博士正式控告了他。布林伯博士對那位年輕人說,如果他再這麼做,他就必須離開他。

  現在晚上比過去長一些了,所以保羅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地走到窗前向外尋找弗洛倫斯。她經常是在某一個時候反復走過那裡,直到她看到他為止;他們相互認出,這是保羅每天生活中的一道陽光。常常在天黑以後,還有另一個人在博士房屋前面獨自走著。他現在星期六很少跟他們在一起了。他不能忍受這種情況。他寧願不被認出他到這裡來,仰望著他的兒子正在被培養為一個成年男子的窗子,並等待著,注視著,計劃著,期望著。

  啊!如果他能夠看到,或者像其他人那樣看到,上面那虛弱、消瘦的孩子在薄暮中用他那認真的眼睛注視著海浪與雲彩;當鳥兒從旁飛過的時候,他用胸頂撞著他那孤獨的籠子的窗子,仿佛他願意仿效它,向外飛走——如果他能夠看到這些情形的話,那麼他該會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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