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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甚至星期天的夜間——令人憂鬱的星期天夜間,它的陰影把星期天早晨第一道破曉的微光也給遮蔽了——也不能損毀這些寶貴的星期六。不論是在寬闊的海濱,他們在那裡坐著並一起散步,也不論僅僅是在皮普欽太太的單調無趣的後房間裡,他那困倦欲睡的頭倚靠在她的胳膊上,她則輕柔地對他唱著歌,對保羅來說,全都是一樣。弗洛倫斯與他在一起。這就是他所想到的一切。因此,在星期天夜間,當博士的黑暗的門張開大嘴要把他再吞進一個星期的時候,這是他跟弗洛倫斯告別的時候;他不跟其他任何人告別。

  威肯姆大嫂已被調回到倫敦城裡的家中,尼珀姑娘到這裡來了;她現在已長成一位聰明伶俐的年輕女人。她英勇地投入了與皮普欽太太的許多次搏鬥;如果皮普欽太太一生中曾經遇到過對手的話,她現在遇到了。尼珀姑娘在皮普欽太太的房屋裡起床的第一個早晨就丟開了劍鞘,決心戰鬥到底。她既不向敵人求饒,也不饒恕敵人。她說這必須戰鬥,於是戰鬥就開始了;從那時起,皮普欽太太就生活在奇襲、騷擾、挑戰與小規模的攻擊之中;這些襲擊從過道裡,甚至在她毫無防備、吃排骨的時候降臨到她的頭上,敗壞了她吃烤麵包片的胃口。

  有一個星期天夜間,尼珀姑娘把保羅送回到博士的學校,走回來的時候,弗洛倫斯從胸間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她用鉛筆寫的一些字。

  「看這裡,蘇珊,」她說道。「這是保羅帶回家的一些小書的名稱;他在很疲倦的時候還要用這些小書來做那些長長的練習。昨天夜裡當他在寫的時候,我把書名抄了下來。」「請別給我看,弗洛伊小姐,」尼珀說道,「我不想看它們,就像不想看皮普欽太太一樣。」

  「如果您願意的話,那麼我想請您明天早上去把這些書給我買來,蘇珊。我這裡的錢是足夠的,」弗洛倫斯說道。

  「哎呀,天哪,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您已經有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書,男老師、女老師又不斷地教您各種知識,您怎麼還說要買書呢?雖然我相信,董貝小姐,您的爸爸從來不會讓您學什麼,從來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除非是您向他提出請求,那他倒不好拒絕了;可是向他提出請求他表示同意,跟沒有向他請求他主動提出建議,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小姐。我可能不會拒絕一個年輕小夥子跟我交朋友;當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可能會說『可以』,但我可不會說『您肯行行好愛我嗎?』」

  「可是您會給我買這些書的,蘇珊;當您知道我需要它們的時候,您將會去買的。」

  「唔。可是您為什麼需要它們呢,小姐?」尼珀回答道,然後又低聲補上一句,「如果是要把它們拿來向皮普欽太太的頭上扔去的話,那麼我倒願意買上一大車!」

  「我想,如果我有這些書的話,那麼我就能給保羅一些幫助,」弗洛倫斯說道,「這樣下個星期他就會感到容易一些了。至少我想試一試。因此請為我把它們買來吧,親愛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心地是多麼好才去做這件事的。」

  必須要有一顆比蘇珊·尼珀更為冷酷無情的心才能拒絕弗洛倫斯講這些話時拿出的錢包或者她提出這個請求時伴隨著的溫柔的、懇求的眼光。蘇珊沒有回答就把錢包塞進了口袋,並立刻急匆匆地跑出去執行這個任務了。

  買到書是不容易的。跑了幾家書店,得到的回答不是他們剛剛賣完,就是他們現在已經沒有了,或者他們上個月有好多,再不就是他們希望下星期能夠進好多。可是蘇珊是不容易在這樣的事情上被挫敗的;她千方百計,到一個認識她的圖書館裡,說服了一位在裡面工作的滿頭白髮、圍了一條黑色印花布圍裙的青年陪她一起出去尋找;她把他折騰得來回奔波,疲憊不堪,他確實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哪怕就是為了把她擺脫掉也罷;最後他終於使她勝利而回。

  有了這些珍寶之後,弗洛倫斯每天夜間坐下來,做完自己的功課以後,就踏著保羅的腳印,穿過荊棘叢生的學習道路;她天性聰明,能力高超,又被所有老師中最令人驚奇的老師——愛所指引,所以她不久就趕到了保羅的腳跟前,跟他齊步前進,並超過了他。

  這種情況一句話也沒有向皮普欽太太吐露過;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已經上床睡覺;尼珀姑娘用紙卷著頭髮,並採取一種不舒適的姿態橫臥在她的身邊,也已睡覺了;壁爐中裂為碎屑的灰燼已經變冷,顏色已經變得灰白;蠟燭已經燃盡,流淌著燭水;可是這時候,弗洛倫斯仍在辛勤地鑽研著,試圖成為小保羅的替身;她那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幾乎真可以使她本人贏得姓這個姓的自由權利。

  她獲得的報酬是豐厚的;有一個星期六晚上,當小保羅像往常一樣坐下來「繼續學習」的時候,她坐在他身邊,向他指點著;在他面前,所有那些深奧艱難的東西如今已變得簡易了,所有那些晦澀不解的東西如今已變得清楚明白了。保羅的毫無血色的臉上出現了驚奇的神色——泛上了一陣紅暈——露出了一個微笑——然後是一陣緊緊的擁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付出的勞動得到了如些優厚的報酬,她的心是怎樣跳動的啊!

  「啊,弗洛伊!」她的弟弟喊道,「我多麼愛你啊!我多麼愛你啊,弗洛伊。」

  「我也愛你呀,親愛的!」

  「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話,弗洛伊。」

  他沒有再說什麼,那天整個晚上他都緊挨著她,很安靜地坐著;不過夜裡,他在她房間裡面的小房間中卻三、四次喊道,他愛她。

  在這之後,弗洛倫斯照例總是準備著在星期六夜間跟保羅坐在一起,耐心地幫助他準備他們預料他下星期將要面臨的功課。他現在努力工作著的地方正是弗洛倫斯在他之前剛剛辛苦勞動過的,想到這一點是愉快的;在保羅不斷的繼續學習中,這本身對他一直是一種激勵。不過,由於加上這一幫助的結果,他的負擔實際上減輕了,所以它拯救了他,使他沒有可能沉陷在美麗的科妮莉亞堆壓在他背上的重擔下面,不能起來。

  不是布林伯小姐有意對他過於嚴格,也不是布林伯博士有意要把過重的負擔壓在年輕的先生們的身上。科妮莉亞只是保持著她所由以培育的信仰;博士呢,由於思想上有些胡塗不清,所以把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看成仿佛他們全都是博士,生下來就已經長大了似的。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的近親們的讚揚使他得到安慰,他們的盲目的虛榮與考慮不周的性急驅策著他繼續前進,因此如果布林伯博士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或者把他那風帆鼓鼓的船調整到其他任何航向,那倒會是件奇怪的事了。

  保羅的情況就是這樣。當布林伯博士說,他天資聰明,取得了很大的進步的時候,董貝先生就比過去更堅決地贊成對他進行強制性教育,在他腦子裡填塞得滿滿的。就布裡格斯的情況來說,當布林伯博士報告說,他天資不聰明,還沒有取得很大的進步的時候,布裡格斯的長輩為了追求同樣的目的也是鐵面無情,一絲不苟。總而言之,布林伯博士把他的溫室的溫度不論弄得多麼高,多麼不適當,那些植物的主人總是準備伸出手來幫他拉風箱,把火煽旺的。

  保羅開始時所保持的那種蓬勃的朝氣自然很快就失去了,可是他保留著他性格中所有那些古怪的、老氣的與愛沉思的部分;在有利於發展這些傾向的環境下,他變得比過去更為古怪、更為老氣、更愛沉思了。

  唯一的差別是他沒有把他的性格向外表露。他一天天變得更加沉思與緘默;他對博士家庭中的任何成員都沒有像他過去對皮普欽太太那樣懷有的好奇心。他喜歡獨自待著;在他沒有忙著讀書的那些短暫的間歇時間中,他最喜愛的事情莫過於一個人在房屋裡漫步,或者坐在樓梯上,靜聽著前廳中大鐘的聲音。他熟悉房屋中所有的壁紙,在那些圖案中看到了其他任何人所沒有看到的東西;他在臥室牆上看出那些奔跑的小老虎與小獅子,在鋪地板的漆布的正方形與菱形中看出那些斜眼瞅著的面孔。

  這孤獨的孩子就這樣繼續生活著;他沉思的想像所構造出的奇異的形象圍繞著他;沒有人瞭解他。布林伯夫人認為他「古怪」;有時僕人們相互談論時說小董貝「悶悶不樂」,但是也就如此而已。

  也許,年輕的圖茨對這個問題有某些想法,可是他完全沒有能力把這些想法表達出來。思想就像鬼(一般概念中的鬼)一樣,必須先跟它們先談一會兒,它們才會顯示出自己,而圖茨已長久停止向他的頭腦提出任何問題了。從那個鉛色的殼子——他的頭顱——中可能升起一些迷霧,如果這些迷霧能夠成形,那麼它們一定會變成一個精靈;可是這些迷霧不能成形;它們只能仿效阿拉伯故事中的煙霧,噴冒出濃雲,在上空懸垂與飛翔,但是在荒涼的海岸上卻留下了一個可以看得見的小人兒;圖茨經常注視著它。

  「您好嗎?」他會一天向保羅問五十次。

  「很好,先生,謝謝您,」保羅會這樣回答。

  「握握手吧,」這是圖茨的第二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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